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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烧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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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开开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孩子。”
“你注定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308
黎开对后来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
女人轰然关上的大门像铡刀斩断了她和这个的最后一点联系,她变成失去提线的木偶,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小区。
可能坐了公交,也可能没有,她连自己哭没哭都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大,世界张开了冰冷的怀抱,她只记得自己想要逃亡。
别墅、理发店、阿姨的家。
一个又一个的安全屋破碎了,她的人生接连下坠,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获得了毫无意义的自由,连自己想去哪里都不知道。
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309
回过神,小黎开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路上,路的尽头黑乎乎的,隐约有一座破败的庙。
泥巴地上坑坑洼洼,天快黑了,她背着小书包走了进去,或许是借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这鬼屋一般的地方,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心力已被消耗殆尽,她连疼痛也迟钝起来,没有多的能量再去为未知的事物感到害怕。
进了殿内,周围不见人影,唯独一张金色的幕布自屋顶垂下,从四面八方把被供奉的对象挡了个严严实实。
小黎开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角落,只觉得自己现在太累了,连呼吸都很沉重。
靠在墙上,哆嗦着,她又开始想象自己的死。
这里的环境比李老三的里屋更糟,没有棉被、没有泡面,甚至没有灯光。狂风呼啸而入,她感到寒冷,搂住自己的膝盖打起哆嗦,殿外天色慢慢暗下来,宁静的黑暗如海水汹涌,很快就要将小小的她吞没。
金色的幕布也在摆动,啪嗒啪嗒,宛如颤抖。
小黎开抬起头,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里面的神仙会不会和她一样冷。
隔着幕布,鬼使神差的,她向那不知姓甚名谁、连是女是男都不知道的神佛开了口。
“你好,我叫黎开,小名开开。”
“我今年七岁了。”
她声音很小,因为几个小时没有喝水而有些发哑,但仍记得这个社会上的流程,在麻烦别人之前,首先应该自我介绍。
“我会跳舞,还能背诗。”她说。
“我有一个很漂亮的水壶,一支铅笔,还有两个小面包,啊,我还有红色的书包和外套…这些都给你。”
“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眼泪快流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将自己全部的家当往前推了推。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愿意爱我。”
“求求你了。”
久久的,幕布后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绝望弥漫,女孩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在被四周的深渊侵蚀之前,先一步把自己投入了黑暗之中。
310
小黎开做了个梦。
梦里阳光很好,学校很大,所有人都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自己忽然长了很高的个子,有没见过的姐姐走在身旁,抽泣着说:“黎、黎开…谢谢你救了我。”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钱花花。
紧接着,记忆如爆破的碎片涌来,她无法操控长大后的身体,只能如同观看电影一般看到这个姐姐不断出现在自己身边,偶尔笑、偶尔哭,她看到姐姐穿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时间给自己递一杯果茶,她看到姐姐打着伞往屋檐下的自己跑来,她看到姐姐额角有汗、常常脸红,她看到有这么一个夜晚,姐姐站在街边背对月亮,对她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记忆都是片段,没有因果,小黎开看不到自己和这姐姐故事的始末,只能跟随背景和服装的变化,窥探到一点时间的长度。
无论何时何地,钱花花始终看向她。
从未背叛,从未离开。
明明还在梦里,小黎开却哭得撕心裂肺。
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了爱。
311
与后来日复一日的梦境相比,这是一个很短很仓促的初遇,当黎开发着低烧于清晨醒来时,她已经忘了许多内容。
人总是很难记得梦的全部,尽管如此,小黎开还是支撑着疼痛的手脚爬了起来。
念着愿望被实现的约定,她把自己的全副身家留在了寺庙里,然后艰难地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疼得整个人都快昏过去,可假如疼痛代表新生,她会接纳这份礼物。
风雨已经停歇,她扶着墙壁走出大殿,环顾四周,才知道寺庙之外有绿色的大树和清新的空气。
世界忽然换了一副面貌,天气很好,鸟会叫,花会开。
有人爱我。小黎开想。
有人会在将来爱我,很爱很爱我。
我要活下去,见到她。
跨越了漫长的黑夜,走过那条将来也许会再一次踏足的泥巴小路,小黎开从树林中钻了出来。
尽管早就已经体力不支,她却一直坚持到有人经过的十字路口才倒下。
她浑身是伤,体温高得难以想象,又被泥水和灰尘脏了一身,简直像一条流浪着流浪着,马上就要死去的小狗。
可当有路人经过,对她发出惊呼时,他们会意外发现——
这个昏倒在路边的小女孩,好像在很满足地笑。
312
黎开被送到了社区医院。
医院有干净的床和被子,同病房的孩子有妈妈陪着,看她可怜,趁着自己孩子睡觉时也带她到淋浴室里洗了个澡,护士找来儿童用的住院服给她,又从值班室里多给她拿了一床被子,让小黎开什么都不要担心,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谢谢。”小黎开迷迷糊糊地说,却不是对在场的任何人。
一心一意的,哪怕此刻遇见了好几位好心的人,小黎开也只觉得都是梦里那个姐姐带给她的运气。
如果没有钱花花,她大概已经病死在了寺庙里,野狗一般。
医院的被子染上了消毒水的气味,小黎开紧紧裹着,把柔软和温暖当作自己正躺在姐姐的怀中。
没过太久,黎老三就拎着超市送的塑料袋闯了进来。
也不知是不是刚接到消息后才发现黎开不在家里,社区的工作人员拦着要他冷静,他却只是冲进来,二话不说将黎开换在床尾的衣服装进袋子,要求立即给她办理出院。
正陪黎开聊天的护士拦也拦不住,气得声音都高了许多,直骂:“干什么你!孩子丢了一整天不知道找,现在倒急着带回去了!她还在发烧啊!”
“家里有药。”黎老三说着一把将小黎开从病床上拽了下来,黎开躲闪不及,手背上的输液针在皮肤下整个滑动,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鲜艳的血液反向涌入输液管里,红得触目惊心。
黎老三也注意到了输液管,阴暗的眼睛一沉,冲护士命令道:“给她拔掉。”
护士姐姐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正要按铃叫医生一起来拦住这不做人的家长,却见地上光着脚的小女孩抬头看了男人一眼,猛地把输液针从自己手背上拔了出来。
皮开肉绽,她却好像根本不知道疼。
护士目瞪口呆。
小黎开甩开针头,冲她甜甜笑道:“谢谢姐姐,我该回家了。”
313
黎老三又喝了很多酒。
理发店已经很久没有生意,躺椅上落了许多灰尘,小黎开有时会在黑色的陶瓷洗头盆上用手指画一些图案,没过多久,盆里开满了一朵一朵的小花。
她喜欢这些花,像把自己的春天藏在了尘埃里,每当黎老三打她、骂她,要她亲手烧掉一件件与她相关的东西时,她就会想起它们。
灰尘里盛开的花是烧不掉的,如同她绝不会被人夺取的梦境。
一次次,她在梦里见到钱花花。
越是梦见,越是渴望。
窗外没有下雨,小黎开看了眼地上的外套,在黎老三的门框上敲了敲。
“爸爸。”房间阴暗,她没有开灯:“试卷,要签字。”
话音落在地上没有回响,良久,棉被里熟睡的男人蛄蛹一阵,将一颗乱七八糟的脑袋钻了出来。
黎老三平静地看着她,低声道:“过来。”
黎开咽下一口口水,拿着试卷走了过去。
白天有几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来过,大概是催债的,他们走后,黎老三买了许多的酒,脸色也比以往更加沉了。
小黎开知道,今天的她也会挨打。
“啪!”
果不其然,刚刚走到床边,黎老三就一巴掌扇在她的头上。小黎开被打得偏过身去,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但她没有后退,只是抬起眼,用那双和黎老三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看我干什么。”黎老三嗤笑:“恨我啊?”
他酒精上头,抓起黎开的头发,恶臭的酒气通过语言全数喷在女孩的脸上:“别装了,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天性冷漠,一样善于伪装。
“你骗不过我。”黎老三昏昏沉沉,笑得残忍:“姜家的人养不熟你,我也养不熟,你就是个怪物,和我一样不长良心,所以你不理解姜家为什么要把你赶走,来到这里几个月,你连想都没想过她们,就算知道是我打断了那小瘸子的腿,也依然能管我叫爸。”
上下打量着黎开的脸,身为父亲的男人捏住她的下巴,眼神冷漠如同荒原上嗜血的野兽:“其他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是我的种,和我流着一样的血。”
“装什么有人性,”他嗤笑:“你懂个屁的感情。”
求生是野兽的本能。
示弱、讨好、亲近,她模仿着人类做出乖巧的模样,在被抛弃后一次次寻找新的庇护,不会怀念,不会回头,毁坏的拼图没有被报复的意义,荒原的野兽无法理解悲伤与原谅,世界只有黑白。
所以轻而易举地,她放弃了每一个背叛的人。
所以理所当然地,她举起了打火机。
“…你错了,爸爸。”
比以往更重的酒劲上来,男人裹在棉被中,不知不觉已经陷入死一般的熟睡,小黎开拎着试卷的一角,将手中的火焰点燃。
“我最近一直都在想以前那个家。”
梦里的钱花花打扮清爽,读的学校也十分漂亮。
那不是黎老三有钱供她去的地方。
火光摇曳,黎开稚嫩的脸颊红扑扑的,明亮的火焰映照在她眼中,纯真中透露非人的残忍。
“所以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回去的办法。”
她笑着松开手,将点燃的试卷扔在了黎老三的床上。
一瞬间,火焰于房中疯涨。
“拜拜呀,爸爸。”
她要回到那个富裕的姜家。
回到那条能与钱花花相遇的人生路上。
314
尖叫与黑烟窜入云霄。
整栋楼的住户都惊醒过来,火焰快速蔓延,小黎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理发店,下一秒,燃烧的窗帘和轨道一并砸了下来,和玻璃门一并发出巨大的爆破声。
黎开回头看去,惊心动魄。
只差一点,她也会被吞并其中。
然而没有后怕、没有恐慌。
眼看大火就将理发店吞噬殆尽,她却只觉得畅快无比。
周围的大人拥了过来,顺手将她拉到了安全区域,马路边传来尖锐的鸣笛,黑夜被滔天的火势照亮宛如白昼,混乱间,有人来问她伤势,有人来打探原因,有人问她家里面还有没有别人,她揉揉眼睛,掐住大腿让自己发出了哭号。
“爸、爸爸还在里面,他烧了我的试卷——”
黎家的八卦整个小区早有耳闻,小黎开看似惊慌失措,提供的信息却让事情一瞬间便明了了。
“啧,这是自作孽啊…”
“听说人还困在里面,狗东西吃里扒外的浑小子,也算他活该!”
“我说消防车干什么吃的!怎么还没来,都快烧到我家去了!”
“诶呀,这孩子怎么办?他家连个亲戚都没有,她妈又被送到监狱去了…”
“不知道,孤儿院?”
“你还别说,长的真挺漂亮,像她爸…要不让肖家老汉带回去……”
“哈哈哈!你还是人吗!”
忙碌的大人有数不尽的吵闹,小黎开踮起脚尖,泪眼朦胧的同时冷静地寻找目标。
很快,收废品的阿姨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看热闹似的张望。
“杨阿姨。”她叫。
“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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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电话打去,被挂断。
第二次电话打去,被挂断。
第三次电话打去,终于有人接起。
是袁罄。
根本不需要事前演练,黎开天然地知道自己应该表演什么,她开口喊出一句撕心裂肺的妈妈,在刺耳的鸣笛与人群的嘈杂中恰到好处地哭出声音,话当然是不能说清楚的,小孩哪懂表达,她太知道陷入困境的幼崽要如何激发母爱,只是哭着,哭着,说妈妈、妈妈,我好害怕。
于是久违的,她再一次听到了袁罄急切又温柔的安抚,与离别时那句咬牙切齿的“你们一家都是杀人犯!!”判若两人。
“宝宝…宝宝你别急……”电话那头传来起床和换衣服的窸窣声:“你周围有其他大人在吗?别害怕,让她们来接电话,妈妈跟她们说。”
黎开抽泣着嗯了一声,庆幸笑容并不会被电话捕捉。
她把手机递给身旁的女人,大声道:“杨阿姨…我妈妈找你,你是最疼我的……”
收废品的女人不明所以,犹豫着接过了手机。
半小时后,救护车还没赶来,姜家的司机已经到了小区门外。
那个被所有人默许了殴打与虐待的女孩,终于从这破败的地方走了出去。
火光滔天。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