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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 ...

  •   咸德十年的秋天,九月九重阳刚过。
      大汉皇城商都已见寒凉。
      百年的青石岩阶古朴沧桑,阶上积水成洼,大大小小攀岩而上,三百天阶的尽头九丈盘虬石柱顶着太和殿巍峨的垂脊。
      太和殿建于大汉盛世武央帝乾坤六年,三年国之税收皆填补至此,六面可纳乐府管弦之人奏乐,八方可引水上达脊檐拟雨,十六道汉白玉地勾截地下暗河之流成风,天下能才趋之如骛想领略其风骚。
      大雨刚过,夜雾扑面,太和殿的晚宴人头攒动。
      几百个衣色不同的宫婢太监,以及紫色绯红色袍官员、东伯使臣鱼贯而入。
      地平下自西而东,南北相对分别放王公,文士官武士官员的宴桌。
      宴桌上整齐布置大汉各色美食,有吹羊大骨、五味焅鸡、盘兔、密炙黄雀、九子粽、雪霞羹、滑台樱桃、鹅梨等十几样。
      宫人端托盘盛五颜六色琥珀神光的酒盏立于座位后面,观色可分辨出有香泉、天醇、琼酥、庆会、成春、重酝繁杂几十种酒水供宾客宴饮。
      神乐观、钟鼓司、司乐司、四斋、教坊司负责宴会舞乐的人分置六个方位。
      宫灯摇曳,曲水流觞‘开太平之曲’凤鸣鹤唳。
      正中摆金龙大案桌,桌后九龙戏珠子双麒麟神兽椅无人座,万岁爷不在。
      再后却垂帷落地,太后头戴朱钗步摇凤冠端坐帷后看不清面容。
      十几名锦衣卫束手鹄立廊下,这里不比诏狱暗房,好歹那边还能生着几堆火,趁着上厕所办案子的空隙还能偷摸去烤火,众人皆跺脚活泛活泛身子,今轮他们在宫内当值。
      饕餮盛宴今犹在\不闻边关百姓苦\
      淮南战役埋骸骨\隔江犹唱开太平\
      门内外一槛之隔处境却天差地别。
      “真他娘的冻呀,还没过冬呢,这冷风呼呼往我脖颈子里灌。不知今晚给谁排的这宴,进去的都是大官,说不定明早皇城就又出个达官贵人。咱们干锦衣卫的给人提鞋都不配,拼刀搏命的活,却只配在这被老天爷糟践。”尖黄脸掖了掖领口,望着远处麻黑压顶的云,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他脚趾打转,鞋底碾碎一只蜗牛壳。抓耳挠腮左顾右盼。胳膊肘戳下旁边人道:“赵四,一会下了值跟我去喝一盅?太他娘的冷了没酒后半夜躺榻上睡不着。老耿头的风曲滋味真好。他摊搬到西大街,让我好找。他说的恓惶:‘有贵人看上他挨着南街的铺面。也不给钱盘只把他赶到西大街,还说西大街聚着商贾贱胚。别脏了南街的金贵地。’咱们趁他还干着,再喝他一喝,哪天他不干这营生了,就没得喝了。我还为此新编了个曲,哼给你听恰应今日的景儿。”
      富贵命享夜宴佳酿\可怜人无老耿风曲\
      大朱门酒肉都已臭\小黄花还啃着窝头\
      一两银子一千纹钱\只半纹就能吃饱肚\
      可怜侯门富的流油\舍不得半纹赏块饼\
      赵四是个方脸塌陷颧骨的男人,年龄比尖脸略大,他此刻正呵气搓手。听尖黄脸咿呀唱的跑调,词又可怜。天阴云愁、青石板上粘稠的蜗牛碎尸,眼前竟怔出了坟头挽歌的幻象。赵四出身不好,幼时遇过灾,父母都死于疫病。他抱着弟弟从死人堆里爬出,辗转得遇贵人相助才当了锦衣卫。他甩甩头,想忘却前尘往事。
      见尖脸戳他,看到巍峨的殿宇,回了神。笑骂道:“秦元宝你个泼皮酒未沾牙先浪上了?喝风放屁现成的,现下想风曲做你的大头梦。好端端地唱这种曲,锦衣卫的俸禄你填到婊子坑了?穷成这样?”众人听那调都不怎么舒服,现下倒被赵四浑话疏解了。赵四眯着眼眺望殿内又道:“恁贵人咋投的胎,是不是给阎王倒过尿壶?阎王论功行赏给了富贵命。不过论起谁比的上沈国公。”他挤眉弄眼故作慎重,只是他身量高又生的敦厚正气脸,这般神态让人别扭。“钱比石崇富可敌国呐。南桥底下刘仙官儿的书:‘宫里打仗需要钱,皇上来找国公王。’讲的就是咱们这位国公爷。”
      一道闪电劈向殿脊,远处轰隆隆的雷声炸响。赵四一颤,望了望脊角。呵呵一笑接着道:“不过俺没这个命。秦元宝这泼皮唱的哪里应景,我这段才应景。”
      俺娘说要我吃上皇城粮\没料到在殿外立着流哈喇\
      旁边闷声不吭的青年皱眉。他是众人里最高的,靠着盘虬石柱瞅瞅秦元宝、瞧眼赵四。叹息道:“半斤对八两,被你两整的现下大家苦透了。”须臾又接着笑说“你两就趁着海广宁严文不在,越着性子可劲闹腾吧。要是他们在一顿廷仗你俩跑得了?要是赵四,我看你也想给阎王倒尿壶。要不然你哪来的这些歪典故?”
      他叫成风,商都成氏庶九子,年前填补的锦衣卫的缺儿,成氏祖辈茶商起家。成风这个锦衣卫镇抚的官位就是用银子捐出来的。为人仗义疏财与人为善,因此虽行为不羁,也无人真难为他。
      秦元宝哼出一声。不屑道:“他们打的起我?我只认头儿。挨也只挨头的鞭子。我皮子贱几日不寻由头让爷抽几鞭子,就浑身皮痒。不过好几日不见那几位‘活泥鳅’了。不知道在哪憋坏水呢。” 海广宁和严文任锦衣卫同知,是众人的上峰。海广宁科举出身,海氏属清流门派,三代科举出人才,门生故吏布天下。海广宁背靠海氏,既是依附又显掣肘,他做每件事都要通盘考虑利益得失,以至后来养成凡事都决不冒头的性子。严文是严予安之子,本是江夏省小吏。走了狗屎运嫡姐选入中宫为后,攀附此线几年内升至商都从三品。严文小地方出身最怕得罪世家大族,又因中宫至今无所出,所以被严予安耳提面命谨言慎行。
      赵四也瞪着眼儿,头摇成拨浪鼓。煞有介事对成风道:“俺可不敢想。唐七爷让俺这样的腌臜人当了锦衣卫,有俸禄能吃饱饭,还有啥可说的。现在多快活!大家一处出生入死。”赵四为人耿直说话不讲章法,却憨的热诚。成风都不经羡慕起唐七,随便救个人都能救出这样知恩图报。
      宫内建筑气派,但野风实大。锦衣卫要时刻保证皇家安全,廊下无处躲风。秦元宝觉得氅衣凉透。朝着宫宴那边虚展几下拳脚努嘴说:“想也轮不到你呀。你瞧里面有多少人。” 又偏头问成风:“成爷,阎王尿泡多大啊?这么多人倒夜壶,我滴个乖乖。”
      一句话说的众人笑的更欢了,有几位甚至躬腰跌脚打顿,笑的换不过气来。
      秦元宝突然抻着颈说:“大家快看呐,那边来人了。瞧走路姿势好像是汪总管,真他娘娼妓也比不了。”他东施效颦也学来人走路。
      众人顺他指的方向看去,眺目所极处一位身着红八宝团圆锦袍,脸面分外秀气宫人迤逦前来。后面垂头跟着十几个随从蓝衣小太监。
      “还是太后娘娘会玩儿,这人挑的披麻袋也比我婆娘好看。”赵六咧嘴笑道,一口大牙晃眼。他跟赵四是兄弟,长的极为相像。只是体格更壮实些。赵六的婆娘是西街花青巷有名的猪肉铺西施。
      赵四审量了半天远处的人,沉了半响说:“沈国公家也有个,也不知道能比不。俺听说书的讲‘妙不可言’。”
      成风皱皱眉头,他不喜欢背后议论人。眺见宫宴那边好像才进入正题。晚饭是用不上了,只能吃夜宵。“好了,今儿天寒大伙辛苦,下值后爷请你们去打牙祭。”
      成风讲罢,摆手止闹。
      众人忙收敛笑,噤口不言立在廊下。
      汪值忙着赶路,突然脚下一绊。见是旧识脸面怒色消散,转而嗔怪道:“你个调皮的冤家。也不看现在什么时候。在这地界你还玩闹。仔细冲撞了哪个,扒了你的皮。我可是救不了你。”汪值是太后身边的大总管,虽说书上都道潘安美,但潘安谁也没见过。汪值却不同,迎风怯弱七分俏,杏眼微蹙三分痴。太后初见汪值就忆起自己早夭的儿子。问皇上讨要此人,皇上辗转反侧月余,才堪堪把人送入栖兀宫。
      成风笑道;“你苦着脸做什么?内务府克扣总管的俸禄了?所谓愁容容易老三分,你这样我都替他心疼。”汪值此刻担着差,不敢起玩笑的心思,拧眉叹道:“皇上病着,沈国公负责和谈又无故缺席。太后她老人家急的不成。咱家现在到处寻人呐。”
      成风知道皇上怎么病的,这案子还悬在锦衣卫头上呢。他见汪值着急走,也不再与他逗乐。只道:“我也没见过,你快去吧。我们改日叙。”汪值略一躬身,急领众太监寻人。
      锦衣卫们百无聊赖,齐在檐下观雨熬时辰,殿内传来金击玉碎之音,陈风等疾奔入内。
      “大胆,谁敢戕东伯世子。”太后喝道,无形的威压迫过来。“大汉太后,东伯因和谈至大汉,现王世子被戕,请大汉给东伯一个交代,”东伯人神色沉重冷声说。太后见无人回答,声音又冷了几分,再问“沈国公可在?”“国公大人呢。”百官四顾张望,各怀鬼胎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汪值从外匆忙入殿,虾着身跪地尖嗓喊道:“沈国公府走水了,国公爷在府里!”
      宫规严谨,接待外宾更是如此。
      可今天的晚宴却不合规制,太后宴请使臣,和谈却吃的晚宴。可现在没人细思这些,只因地上滚落颗头颅,仆从跪地,百官变色。东伯人将和谈书丢弃在地,锦衣卫的刀芒戳破钟鸣之宴。
      战马的嘶鸣声划破寂寥的夜,大汉城的宣德门大开,数名锦衣卫飞奔去西大街国公府。
      天上不烺一颗星子,道上不见一只宫灯。
      夜色如水,敲梗的人也已回家歇息。
      暗巷里传出几声醉汉的嬉笑怒骂,若有如无的巧笑是娼馆在营业。再过几个时辰老百姓就会开始一天的辛勤。
      而暗巷中的勾当会埋葬在天光之下,可这夜没等来驱散阴霾的天光,只等来西大街的火光。
      沈国公府火光烛天,窜起的火舌吞噬万物。
      门口的灯笼烧的残破,左右两头石狮在火光下威严镇守,一辆青色马车停靠街边。
      十丈夹着孩童从墙上跳下,把孩童塞进马车不住的往墙内张望。
      隼来回打了几个旋儿,俯身冲下,劲风压低一长道吐信子的青焰苗。
      扑闪几次堪堪落爪在烧焦的窗棱上,热浪中两只手利落地把信笺系上隼爪,用力抚下羽翅,隼飞身划向天际。
      沈百川将桌上的木盒推给老仆。
      喑哑的说:“这里是沈氏的铺面田产仆从的地契身契。如果我估计的不错,今日之后沈氏在商都的产业会被分而食之。但以外的产业他们暂时还碰不了。十丈在西门外,你们带着初儿去辽西找江也成。他如今有兵马在手,又远在辽西。如有变故定能护你们周全。我曾笑他是个粗人直人,如今知他才是真侠士。读书多为负心人,你看庙堂之上有多少口蜜腹剑的。罢了且不论这些了。”
      沈百川环顾四周,他好似一夜间老了十岁。
      眼里没有往日的光泽,像深不见底的枯井,风再大也吹不出水的波纹。
      又好似参悟了人生的真谛,平静的等待最后的终章。
      他也不在意现下的处境,宛若起火奔忙的家丁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盯着老仆许久。
      舔舔干涩的唇角口述着:“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对外有主仆之分内里与父子没区别。以前你与谨戈劝我宦海沉浮实为危机四伏。彼时我只觉妇人见识毫无出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沈氏富足怎可不入庙堂?我不甘心人在江湖,只想居庙堂之上为社稷为亿兆百姓。何其幼稚。悔不当初也无可奈何。我已是死棋。沈氏已经被我拖入深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有之,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以后你们万事谨慎。”
      跪在地上的老仆向前爬了几步。
      悲凉一声道:“国公爷。”“可怜你们这些老人了,以后没个依傍。如果不是他们耐不住现在动手,我本打算后日几处庄上的钱粮交上来,分了钱大家一个保障。也不至全不了主仆情谊。他们现在为刀俎,沈氏如今是鱼肉。”沈百川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屋外的风追逐青焰的急步、在火海中狂欢。
      沈百川驰目窗外、凄冷绝望,他一生精明算计,却没想到被宦海吞没。
      “国公府没救了吗?”老仆想在沈百川脸上找寻到一丝希望。
      可沈百川神色疲倦,他摆摆手不愿回应老仆的妄念,火气弥漫,卷起的青焰像猛虎般狂扑着。
      沈百川嘴皮卷了枯皮,他张了半天嘴都没发出声音。
      他费力的弯腰拍拍老仆的肩膀,用几乎听不见的干涸声音说“走吧,南初就托付给你们了。”
      老仆与沈百川咫尺之间,沈百川苍白的面容,鬓边几许白发散乱。
      他两手抓着老仆的肩膀将他扶起来。
      后退一步立正长揖说“今远之托孤于此,先生高义舍生护佑稚子,此大恩远之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话到尾音已含了悲怆。
      顶梁坍落,沈百川推开老仆,回身步入火海。
      “谨戈、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远之来见你了。”
      “国公爷……”仆从声嘶力竭的哭喊野风吹来,将仆从的袍角撩的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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