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尤×希（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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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一白两种发色的孩子们在森林里牵手而行。
一人向前探路，另一人举着火把照明，阴冷的森林竟也变得温馨，如同童话中的冒险故事——那仅仅只是白发的孩子如此认为。
这片森林是如此寂静，仿佛世上只剩下两位小小的孩子，而林外的文明都早已远去，远至活人所无法接触的彼岸。
黑发的孩子忽然抓紧了他掌中柔软的手。
这一刻他想起了什么？或许是那些有关狡猾魔物的知识，又或许是某些荒诞而离奇的传说。
故事里总是这样，迷途的旅人在绝望之际遇到美丽的精灵。精灵会温柔地指引他们方向，感激的旅人不胜欢喜。
可旅人们怎会知道，那不是精灵，而仅仅只是邪恶的幽灵。幽灵假装起一副好看的皮囊，用动听的语言诱惑愚蠢的人类。
他们会哄骗人类去往黑暗的魔物巢穴，他们会把他吃得一点不剩，连骨头都嚼碎……
黑发的孩子抖了抖，可他却没有挣脱开那只相牵的手，反而下意识抓得更紧些，紧到希尔诺稍微感到些疼痛。
希尔诺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去年，那位总爱笑的阿姨收到一封来自很远很远的信，后来就是这样沉默着哭泣着，紧紧抓着他的手，呆坐在河边。
他们说阿姨唯一的孩子死在了边境线上，死在了魔物的手中。
他们说那孩子是骄傲战死的。
希尔诺知道，抚养自己的两位老人也是因为魔物才离开了家乡，一路逃奔至如今的地方。
因为魔物，这个时代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失去父母的孩子。
这个困在森林中的孩子也是如此吗？
爷爷奶奶当初在路上捡到了他，然后他们成了一家人。
那么现在他算不算也捡到了一个孩子？如果带回家的话，他们是不是也能成为家人？唔，他的房间里好像还能放下一张床……
希尔诺开始为收养另一个孩子而深思熟虑起来，并未意识到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
走出森林的路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希尔诺渐渐皱起眉头，不再思索起收养一事。来时的路是这样的么？不，绝不是。
希尔诺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光亮，他知道那里便是出口，可他也确信这不是他进入时的地方。
犹豫着，他停下脚步，想要与同伴讨论。
“怎、怎么了？”见同行者毫无预兆地停下来，有人一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却仍旧强装镇定。
“前面好像就是森林出口，但我进来时不是走的这条路。我们要不要试着去看看？”希尔诺晃了晃他们相牵的手问。
“可以。无论如何，城市里总比森林安全，到时候哪怕迷路了也能找大人们寻求帮助。”见同行者不是想要吃掉自己，黑发的孩子冷静下来。
城市？希尔诺想起进入森林前，周围一片荒野的样子，有些困惑但并未放在心上。
很快，希尔诺便意识到他新认识的小伙伴为何如此说了。
当白发的孩子踏出森林，第一眼便看见天空上一轮圆月，以及卧于月色下远处宁静的城市剪影。
此刻已入夜，路旁细瘦的灯点着微弱的光亮，笼着下方一张空荡的长椅。长椅旁蹲着一只轻巧的垃圾桶，因此处太过僻静而还未装有什么垃圾。
希尔诺眨眨眼睛，他环顾周围一圈，看见路尽头拐角处的指示牌。
指示牌上用显眼大字写着卫生间的方向，最下面标有“××公园”的字样。
这里是公园的一角。
他转头看向身后，发现出口原来是一排灌木丛，不知被谁掀开一个洞，恰好供他们这样身形的孩子通过。
与此同时，他更完整地看清了那位他想要捡回家的伙伴，对方浑身脏兮兮，又瘦又矮，像是从没吃饱饭的小可怜。
希尔诺抿起嘴，又不动声色问：“你是从公园进入森林的吗？”
“嗯……我不小心中了某些人的恶作剧，他们把我引到森林里去，又把我丢在那里，想听我求饶，呵。”
也许是因为终于走出了森林，又也许是因为几十分钟的牵手，黑发的孩子语气变得温和许多，只是在说到最后时，又恢复了某种阴冷的不屑。
希尔诺问：“你说的恶作剧，是指他们让你看不见东西了吗？你刚才说只要几个小时就能恢复，需不需要我在这里陪你？前面有张椅子，我们可以坐在那里。”
等了几秒，才听到小伙伴小声回答：“……好。”
那别扭的模样，令希尔诺沮丧的心情好上不少，他暗暗翘了翘嘴角。
他们于是坐在长椅上，手牵着手，腿挨着腿，如同冬夜里相拥取暖的小动物。
周围实在太过安静，没有行人走过，只有虫鸣。
最终竟然是那位少言的孩子打破沉默：“我的名字是尤珈，你叫什么？”
“我叫希尔诺。”
短暂的对话过后，又是一阵不言语。
尤珈摆了摆垂在半空的腿，有些不自在。
也许是漆黑的视野容易加剧人的焦虑，也许是因为这位同行者先前明明十分活泼，又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希望这只温暖的相牵的手突然要离他而去。
“你不用回家吗？你的家人不会担心你吗？”尤珈故作不在意地问起来。
“我……我不是很着急。”希尔诺只回答了前半句。
在尤珈看不见的身侧，某个孩子吸了吸鼻子，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抹了抹眼角。
等到努力平复起情绪，拥有明亮蓝色眼睛的孩子才笑着提议：“你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聊？我可以给你讲故事。”
“可以。”那对更为深沉的蓝眼仿佛也在同一时刻被点亮，只是眼睛的主人很是矜持地点头，没有显露出有多么欣喜。
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这样不算礼貌，恐怕会让身旁的朋友讨厌，他又不算熟练地干巴巴补充道：“……谢谢你。”
希尔诺开始了故事。
他的声音很是清亮，符合人们对“孩童嗓音”的所有想象，婉转的，动听的，柔软的，这样的声音来讲述童话故事可再好不过。
“……那位红王后一点儿都不反抗，不仅如此，在爱丽丝继续摇晃她的时候，她就继续变得更小，更胖，更软，而且更圆，而且——到头来，它的的确确是一只小猫咪。”【注释1】
夜色月色灯色下，一段漫长而瑰丽的奇异冒险在孩子的讲述中终于进入尾声。
这或许是生平第一次，名为尤珈的孩子行使起他作为孩子的权利——有人在为他讲述童话故事，即便讲述者也同样是个孩子。
“所以，这一切都是爱丽丝的梦。”尤珈点评着说。
这颗没有多少浪漫细胞的脑袋瓜子里，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这家伙记性竟然这么好，口才也令人惊讶。
“也许是爱丽丝所做的梦，也许是红王后的梦，又也许是那只小猫咪的梦境呢。”沉浸在冒险故事的小家伙摇头晃脑道。
尤珈目光中显露出几分迷茫，他此刻有些庆幸，希尔诺没有继续深入问他这位听众的感想。否则他大概只能回答出一句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然后被当做傻瓜来看待。
尤珈试图从这个离奇的故事中找出某种隐喻，以此来显示他方才听得有多么认真。
“这类冒险故事里，主人公总是穿越到一个新奇而陌生的世界，经历许多，然后在旅途的最后回到一切的原点，也就是他们的家。回家，总是故事中永恒不变的主题，是人们从不厌倦的目的地，也可以说是对灵魂本真姿态的追求与向往。”
该说这个孩子确实聪慧而早熟，即便这是他所听过的第一个童话故事，孩子也很快猜出了这类故事的共性，并做出总结——虽说稍显刻意了些。
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极好的听众，而身旁的同伴一定会冒着星星眼看着他。
——他还没恢复视力，但莫名地，似乎能从声音与语气中描绘出希尔诺的外形。
可惜，这一次，自诩聪明的小朋友希望落空了。
他没能听到那种活泼而开朗的声调，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小声的啜泣。
尤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心头一阵慌乱，下意识抓紧了手中柔软的存在——这是今晚的第几次了？
心烦意乱中，他发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正以极快的速度散开。
午夜到了，魔法将要消除。
尤珈一愣，随后兴奋地转过头去，想要分享这个好消息。
可他呆呆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副从未见过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铺展开来，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小屁孩们看的故事里总带着梦幻的插图。
有些绚丽的色彩并不能用语言来描绘。
在往后漫长的时光中，每每脑海中浮现起这一幕，想到今生所第一次看见的希尔诺，尤珈便会想起这个晚上。
想起因为摔倒而疼痛流血的、藏在裤子中的膝盖，想起一天没吃饭强忍着尽量不咕咕叫的肚子，想起阴冷而可怕的森林，想起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而他曾从来不相信的恐怖传说，想起……那清脆而耐心的讲述，那只说给他一人听的童话。
方才用动听的声音为他讲述童话故事的精灵，原来拥有一头美丽而梦幻的雪白长发。
漆黑的冷清的只有微微路灯照亮的角落，路旁的树像魔鬼伸出影影绰绰的枯手——他们刚才竟然一直坐在这样可怕的氛围中——而精灵就紧紧坐在他身侧，牵着他的手，发出淡淡的光亮。
这一时刻，从不相信童话故事的孩子，忽然想起那些他似乎曾隐约听到过的一连串名词，比如独角兽，比如丘比特，比如仙女教母，比如圣诞麋鹿。
但最终，一切的联想都不及那个词语来得恰当。
他看见了一只纯白的精灵。
精灵在落泪。
“我，我也想回家……”希尔诺终于没法再抑制住心中的恐惧与难过，大滴大滴泪水从他睁大的眼眶中掉落。
尤珈视力恢复后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希尔诺在他面前哭。
哭得很可怜……哭得很好看。
——原来他也是蓝色的眼睛，只是比我的要浅很多，像浸满清水的澄净玻璃。
——想要抱抱他。
一种奇异的想法在心田中窸窸窣窣冒芽。
小孩子的心中不会有什么大人的念头，尤珈单纯地想要把这只好看的精灵抱到怀中，然后学着对方的样子，温声安慰，耐心安抚，然后，然后……
然后，他错过了拥抱的最好时机。
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在身后传来：“喂，那边那两个小孩，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公园要关门了，你们的父母呢……”
尤珈还沉浸在拥抱精灵的奇妙幻想里，他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受到从始至终与他相牵、令他几乎以为与自己融为一体的那只手消失了。
他眼睁睁见到希尔诺呜哇一声扑到大人的怀里——那本该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他被欺负了……他被弄瞎了眼睛，被丢在这里……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白发的孩子哽咽地说着，一边哭一边不忘为小伙伴打抱不平。
尤珈静静坐在长椅上，他没有立即上前，也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他看着那名穿着警卫服的大人是如何眼中充满心疼，看着远比他要高大许多的大人是如何条理清晰地询问情况，看着希尔诺是如何渐渐被安抚下来，沾着眼角的余泪重新绽放笑容。
小孩子尚且不会产生太过成熟的念头。
——但显然小孩子也会吃醋。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尤×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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