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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34

      民国二十六年初冬九龙塘

      沈巍是以采访之名见到宁海雨的。

      那天宁海雨正一个人下棋。监押地就在办公室,纸笺书册一应公务之用,都让人当呈堂证物抄走,一室空空的只留下一局棋。

      客至时,棋枰上恰是营连阵列,决战在即。

      递来的名片上印着众声社,沈山。

      大英香港工商联合会办的华人通讯社,名头不小,黑白两道都认,见官见商,先赚三分薄面。

      宁海雨抬起头,书桌前的人就向他一笑,噙着西式的矜持,中式的谦和,称了他一声宁站长。

      这儿没有什么宁站长,我罢职了。

      答复很冷淡,宁海雨的目光在沈巍身上掠了一掠。

      他站在那儿,天然的从容自适,而腰、腕、颈那些收束向上的线条里,却隐隐含着清劲峭拔。宁海雨有七分断定,他是个军人。他还觉得,这七分,是他存心要他窥破的。

      沪上一仗打得惨烈,竟有人对军需物资动手动脚,据说校长听闻此事,掷出一句肺腑之言——娘希匹。宁海雨心里明白,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关头,这个叫沈山的来见他,是赌他必有内情。

      党务调查科的人两天前接管了香港站,这会门外有巡守,门里有窃听,隔壁有录音。

      宁海雨向客人泼了冷水,他说沈山,好像不是你的本名。

      沈巍就知道,为什么当年在黄埔,是他做王天风的生死搭档。两个人像是约好了,不讲理,不听劝,不领情。

      宁先生的官职,我的名字,都无关紧要。我是来找您下棋的。

      沈巍拾了一枚白子,无声落在棋枰上。

      宁海雨垂目一瞥,那是一步闲棋。

      他说你可要看清楚,这一局执白子,怎么都得输我几目。

      沈巍说宁先生想赢,就得有人陪您把这一局走完。

      宁海雨笑了。

      你?

      沈巍平淡回答,看来,只好是我了。

      巡守的人在电话里汇报,说来了个采访的,叫沈山。上峰问采访什么。那人支吾着说也没采访,其实,话都没怎么说,只下了一夜棋。

      他无从知道,那一步闲棋,坐标0527,它也可以念成一个字——风,王天风的风。

      35

      在渝山行馆,王蒲忱和林楠笙也下了一夜棋。

      两个人隔着一方棋枰对坐着,他教他戴氏密码。

      王蒲忱同林楠笙讲,民国二十二年戴先生在洪公祠带学生,法宝有一书一谱,书是《间书》,讲间术历史;谱是《忘忧清乐集》,围棋谱,讲军事运筹。

      有一天戴先生说要一千零八十三个谍报用字,王蒲忱就想起了棋枰——纵横十九路,三百六十一目,一目叠三个字,黑子一字,白子一字,留空一字,恰好一千零八十三字。

      手上仅有的样本,是一册一九一七年英法对德作战的旧密码簿,那还是读书的时候,王天风几番摸到教密码学的洋教官宿舍,偷背了默写下来的。

      王蒲忱就对着这册斑驳过时的密码,从中央通讯社电报码检字表,和一府五院的电发公文密档里,一字一字淘拣。那时戴先生和他的十几个学生,全来当他的手下。炼出的一千零八十三字,追着时局又补缀一年,就有了复兴社第一部密码。

      戴氏密码的保密系数不算高,可是王蒲忱那时觉得,戴先生拎得清当务之急。复兴社草创,人员不足,后来青浦、临澧,一期学员上百名,训期只有半年,字嵌在棋路里,记得快。

      比如林楠笙,记下这部密码,只用了一个通宵。

      王蒲忱一页页览着《忘忧清乐集》,从中抽一局棋,起初念坐标,一局黑白落尽了,拂去重来,这一次,念的是坐标对应的字。

      那夜他咳得很厉害,怕搅乱了林楠笙心绪,就起身踱到窗前立着,点了一支烟,半卷着棋谱握在手里,却不必看。

      数,字,咳嗽,长长短短,冬夜霜天里,好像一封绵远的密电。

      林楠笙记得很准。一子一子落在棋枰上,不急不慌。

      王蒲忱只是向窗独自念下去,并不等他一等。

      他想起王天风当年是抄收电报的高手,耳朵里听着的,心里记着的,手里抄着的是不同的数字,没出过错,为了向他炫技,还能对着数字念两句译文。他想,王天风的得意弟子,必出其右。

      林楠笙才恍然大悟,他的老师那天来行馆,下了一晚盲棋,也同先生说了一晚话。

      棋枰方寸,叙不了同窗之谊,其实那一晚,两个人说得不多。

      王天风潜回上海重组的九个秘密联络站,是在那局棋里选定的。

      36

      沈巍的电报第二天午后从一个商业电台发回来,是明文。

      『林老板

      查十月十九日货留尖沙咀

      十月五日九月二十一日七日八月二十四日货未见』

      开头有称语,末尾未署名,林楠笙想,这是上半阕,电报没有发完。

      他等了一刻钟光景,沈巍发来了下半阕,看上去两不相干。

      『阁下所撰战地医用与急救之研究已见报

      版面所限随信附文新药 Prontosil Aspirin 之译介未予刊登

      沈』

      两个行当,说的是一回事。

      外间桌上仍铺着长长的演算稿,王蒲忱持着钢笔,在那卷宣纸背面画一幅上海地图。

      两页译电纸送到他面前的时候,笔尖正缓缓淌过苏州河的一处浅湾。

      他的目光像水鸟一样在几行电文上停了一停,又飞回河上。

      那一笔往回一带,苏州河就注入了黄浦江。

      搁笔,他抬头问林楠笙,说的什么?

      林楠笙把两页电文并起来,正身,答话。

      他视线顾着下半阕那两个英文,说第一层意思。

      宁站长私扣的军需,是百浪多息阿司匹林以及战地医疗用品——十月十九日的货,扣在尖沙咀。十月五日,九月二十一日、七日,八月二十四日,一共四批货离港,前方只收到医用,未收到百浪多息阿司匹林。

      要是王天风在场,定会夸耀自己逼着林楠笙读报的功劳。那年盘尼西林还远未问世,德国进口的百浪多息阿司匹林,是对付枪伤感染的特效药,一剂估价十几美金,折合法币三四十块,够拮据的一家三口过上小半年。

      林楠笙觉得,有人在靠军需物资赚生意。

      他不敢妄断,注视着电文,说第二层意思。

      沈副官用“留”而不用“扣”,用“未见”而不用“失”,是为宁站长解释,药送不到前线,才停了十月十九日的货,他要保护这批货,还要投石问路,追查药的下落。

      用商业电台而不用我们自己的电台,是因为宁站长的事局本部没有过问,查下去,难说牵出什么人,沈副官有顾虑。

      王蒲忱专心听完,问他,没别的了?

      林楠笙又把电文前后捋了一遍,回答,是。

      王蒲忱望着他没说话。

      林副官的心思都在电文上,那句“林老板”就只作寻常,可是,在王蒲忱看来,却十二分打眼。

      他想,沈巍还记着王天风那句“内外不交叉”,称“林老板”而不称“王老板”,开头就暗示他同行动撇清干系。他听不得别人指摘他的老师不是,王天风说的也不行。

      于是电报发得滴水不漏,他一个当上峰的,都插不上话。

      王蒲忱在心里叹了口气,问林副官,打算回他什么?

      林楠笙回答,四批药没收到,前方却没说什么,留下一批药,宁站长就罢了职,是中间有人捣鬼。沈副官去见宁站长,必定引起怀疑,我想监控香港站动向,告知沈副官,有危险。

      王蒲忱把那两页纸还他,说,都听林老板的。

      这么一唤林楠笙就明白了,电报是发给他的。

      他小心把它攥在手里。

      王蒲忱低头执笔,仍去画他的苏州河黄浦江。

      林楠笙看见,先生的唇角是上扬的。

      凌晨香港站密报,党务调查科的人撤了。深夜离港过海,押着宁站长。

      林楠笙拨电话到广州湾客货运站,问当天的列车班次,查到天亮之前有一班去往南京的邮政专列。

      人,紧急押回了南京。

      林楠笙回沈巍的电报,仍是一个午后。

      『沈先生

      雨北偏东今晨勿归可往观音山一避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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