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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25
      林楠笙接到了行馆的调令。
      不过一墙之隔,调令却来得严谨,一纸公文笺,笺头青天白日徽,笺尾落着秘书处和预备干部营的签章,附着交接和报到的时限。
      林楠笙赶到王天风办公室。
      门留了一半,里面正说着话。他等在廊上。
      王天风说,秘书处是内勤,区站是外勤,内外不交叉,你的老师没教过你?
      回答他的是沈副官。
      先生说,先把事情弄清楚,必要的时候,他会请戴先生转圜。
      两个声音都是冷冷的,谈得很不拢。
      党部做的决定,戴先生怎么转圜?
      复兴社的人出了事,党部不知会我们就做了决定,不合规矩。
      王天风在沈副官说出规矩两个字之前就打断了他的话。
      规矩就是,回去转告你的老师,这是外勤的事,他越界了。
      门内静了好一会,林楠笙才喊了报告。
      王天风应了一声。
      林楠笙进门,先向两个人敬礼。
      王天风向窗立着。
      沈副官站在书桌前,还了一礼。
      王天风回身,缓和了语气,对沈副官说,不是来交接的么。
      沈副官没念调令上“学员林楠笙,亲爱精诚,敏于知而健于行”云云,他望着林楠笙,只说,我要回南京一趟,先生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你替我几天,也征得了王教官同意……
      王天风在书桌旁端坐下来,斤斤计较着字句。
      他说不是同意,是服从命令。
      他隔空与人争意气,每每殃及那人的副官。
      沈副官让了一步,对林楠笙说,有劳林副官。
      交接就这么结束了。
      要是一般同侪,答他一句“言重”罢了,可这一声林副官,却叫得林楠笙一怔,眸子里好生惊讶。
      沈巍才想起,林楠笙不是局本部那一班惯会寒暄客套之辈,一时只觉得这般潦草相待,失之轻佻。
      他于是向他伸手,相邀他一握。
      林楠笙握住沈副官的手。
      手心是冰凉的。
      想来王教官几句抢白,一定令沈副官难堪,因着无意中听见了,林楠笙只觉得这难堪都是自己的过错。
      两个人各自不安,这光景里,两只手的相握,就太亲近,也太绵长。
      王天风看在眼里,有意清了清嗓子,两只手才松开。
      明天不陪你晨跑了,读报先补上。
      王教官即将返沪的风声,在渝山传了又传,林楠笙却时常觉得,离别的日子尚还远得很,可这时,竟是隐晦地同他告别了。
      他好像听见山下风里一声长长的汽笛,江上一个大浪扑来,直击在心头,哽得说不话。
      王天风向来不屑与人话别,此言一出,有几分后悔,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叠《嘉陵新报》,推向桌沿。
      我不念了,反正你都会背,自己选。
      林楠笙抬头,看向王教官身后,墙上是一帧中山先生照像,戎装。
      心绪涌起来,他拔正身姿,目视着那照像,背诵道: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起初还迟疑着,以为冒犯了严师,越诵心意越是笃定,嗓音就像玉石相击那么好听。
      不是报上文章,是一首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那位杜陵布衣,身之所困,心之所忧,就在这么一支平平仄仄里。
      仁人志士怀抱,古往今来大抵是相通的。是称许,是勉励,亦是予他宽心。
      王天风一时眼热,转目望去,窗外,满山槭叶,大雪一样纷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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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楠笙是踩着落了一地的槭叶报到的。
      天光未破,小院的门迎着他开着。
      王蒲忱步出书房。两个人一在阶上,一在阶下,他敬礼,他还礼,他叫他先生,他叫他楠笙,寻常相见。
      小院东面有间小厅,王蒲忱踏入门槛,又回身,他说有人要给你接风,大清早跑到山脚下,请一户人家的孃孃做的家烧饭。
      一方小案,两副碗筷,一人一碗清汤素面,一只水煎蛋,共着一碟火红的辣子炒肉末。
      林楠笙回头一望,西面那间窗里,沈副官好像知道他在向他看。他从演算稿和密文里抬起头,回了他平淡一笑。
      王蒲忱说快来,趁热。一会带你去江边吹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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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副官在身后叫他,林楠笙。
      他回头,他正拆开一盒烟,抽出一支留在手上,又封好递过来。
      先生的烟,一天一盒,只许少,不许多。
      林楠笙觉得好笑。
      沈副官管着烟,还要藏起一支,这小院里,原来先生也是做不了主的。
      林楠笙低头看了看烟盒,抬眼,问了一句话。
      你要去多久?
      院外传来轿车发动的轰鸣,沈巍一时无言,不是讳莫如深,是话长,来不及,两个人相视了片刻。
      林楠笙答了他一句,知道了。
      他收好先生的烟,转身走出小院。
      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个瞬间,林楠笙会意了,困着沈巍的,是那一桩同王天风没谈拢的事。
      也记不起沈巍用了什么方法,那天他的无言,好像对他说了许多。
      就像把先生的烟交给他那样,他正把这方寸之中朝夕冷暖,一点一滴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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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楠笙在小院门口站住了。
      王蒲忱掌着方向盘,竟把副驾留出来。
      这几年渝山的学员声名响亮,总有区站长官过来挑人,林楠笙从没见过哪个长官像这样。
      王蒲忱投来目光,他说沈副官平时也坐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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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沿着江岸缓缓而行,林楠笙蓦地明白,要不是调来行馆,他都出不了营门。王教官几时起行,走水路,走陆路,都是绝密。无从送行,也不许送行。
      后来王蒲忱告诉林楠笙,王天风那天是扮成烟草商人,搭货船秘密潜回上海的。
      至于是哪只船,谁也不知道。
      楠笙,你在师范学的什么?王蒲忱问。
      国文和音乐。林楠笙回答。
      王蒲忱欠身,从挡风玻璃下方拾过一只长圆铝盒,递到林楠笙手里。
      他说戴先生去德国访学,带回来的纪念品。送你。
      镀在盒盖上的德文,林楠笙恰好认识,那是一家老牌乐器行的名字。
      他抚了抚那行字母,说,谢谢先生。
      揭开盒盖,当中躺着一支磷青铜的十孔口琴。
      有船离岸。一车一船,隔着一堤烟柳,相随沿江而下。
      尽管,要送的人并不在那只船上。
      会吹《渔光曲》么?王蒲忱问。
      林楠笙心里一亮,侧过身子问,王教官喜欢《渔光曲》?
      王蒲忱转头望他一眼,笑了。
      怎么,疯子就不能喜欢《渔光曲》?
      本来要送得更远的,可是王蒲忱咳嗽起来,止不住。
      车只得泊在岸边树下。
      王蒲忱点了一支烟,降下车窗,让它燃向风里。
      林楠笙取出那把口琴,在音格上试着吹出了一个音符。
      是一把好琴,音质清亮,回鸣悠长,那余音在簧片上一漾一漾,汇入渐远的汽笛声里。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王蒲忱远目着江上说。
      琴音静下来。
      林楠笙说,我知道,他发疯,是为党国用人之际,我们却久琢不成器。
      王蒲忱许久才说,他怕你们丢了小命。
      林楠笙没说话。
      琴音又荡起。《渔光曲》的调子,淌在口琴声里,格外孤单。
      林楠笙记起它的一句歌词,潮水升,浪花涌,鱼儿船儿各西东。
      那天王蒲忱同他讲,王天风教出来的第一个第一名,叫小光。
      小光是丹阳人。民国二十三年在日本大荣商社当翻译。这家商社暗地里是特高课设在虹口的勘测站。
      王天风教过小光沪语,教过他上海官话,却没教过他怎么用上海人的腔调讲官话。小光说一口地道的沪江土语,可是讲官话又掺着苏南口音,让一个札幌来的中国通窥出了破绽。他们借一张假的巷战攻防线路图诱捕了小光。
      王蒲忱说,我们只知道,他被抛尸街头,身上带着数不清的伤。王天风没有去认领他,也没有再提起过他。可是每每他冲你们发疯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在念着小光。他在念着,怎么当初没有把他教得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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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蒲忱深夜下楼,书房台灯还亮着。
      他和沈副官这两天忙着核验二次加密破译公式,新的电文只抄不译,积压下来几十页。
      沈副官写了报告,乘着他改的功夫,又补译了几页。
      这是徒劳的,战时情报的时效都短,新的电文一眨眼就成了旧的,更何况耽搁了两天。
      王蒲忱冲了一杯乳粉,同改好的报告一并搁在沈巍手边,在一旁坐下来,把译好的电文攒在手里,一页一页览着陪他。
      沈巍没抬头,笔下也不停,只说,我们这一级别,补给清单上没有乳粉。
      这是给小孩喝的。王蒲忱说。
      你都有林副官了。沈副官抗议了。
      王蒲忱不与他深究。
      天快亮了,吃点东西,去睡一会。时间到了我叫你。
      沈巍这才停了笔,他说不睡了。一早同重庆站打过招呼,我从南岸走。
      南岸机场。名义上没有机场,几条废弃跑道是为空军秘密演习留的。飞机都是临时起降,要避让主航线,沿途山高风疾,还要穿过战区。
      秘书处机要二组,组长王蒲忱,副官沈巍,还有几个暗驻区站的联络官。旁人只知道戴先生厚待有加,不知道这一组行事隐秘,分寸严明。沈巍一个人回南京,不肯劳烦重庆站,又不搭专机,是免得惹人微词。
      王蒲忱心里明白,也就不多问,只说,我送你。
      31
      这样匆忙,不是为戴先生。
      两日前,香港站传来消息,说站长宁海雨私扣军需,贻误供给,已经原地罢免,秘密监押,仗一打完,就要上南京军事法庭。
      王天风和宁海雨,在黄埔是生死搭档,一二八战役那年,两个人在闸北,带着码头工人同日军抢滩拉锯,是一双上了暗杀名册的鬼见愁。
      因而觉得这次事出蹊跷。
      要抢在押往南京之前,见宁站长一面。
      沈巍就问王天风,两人之间有什么信物、暗语,他去了好有所依凭。
      平白挨了一顿教训。
      沈巍是有意去碰这趟钉子的,他知道老师的用心,是为拦住宁站长的官司,王天风回了上海才不必分心。
      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他也说不准,不过,不领情好像是真的。
      32
      两个人走林间小路。空枝上挂着缺月。
      山下并不远,却走得很长。
      山雾降在枯草上,都结作霜花,他们踏着小雪一样细碎的沉默,一直走到山尽林尽时,王蒲忱才问,是不是有什么话,王教官说得不好听,你不愿意告诉我。
      沈巍知道躲不过了。
      王教官说,戴先生的情报线多得很,香港站的事未必比我们知道得少,既然什么都没说,就是不打算插手。
      王蒲忱转目,看着他说,不是这句。
      沈巍连脚步都迟了迟。另一句话,他的老师不喜欢,他也不喜欢。
      他还说,我们离戴先生近,话可以多说,事要少做。
      王蒲忱听了,并未不快,只问,你怎么说?
      沈巍回答,正因为离得近,我们不做,就没人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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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
      沈巍说别送了。
      王蒲忱向他伸出右手。
      他看着沈巍从少年长成青年,来了一个林副官,他竟不肯在他面前当个孩子了,他这般与他道别,便是许他长大,许他,与他同道而行。
      沈巍明白,却觉得太过隆重。
      他握住老师的手,倾过身子,轻浅地同他拥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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