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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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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宸宫恰在皇城东面,踩着南北通途的中轴线而建,过去不远就是御花园了。此时残冬衰飒,一带寒烟远树,绕着冰封湖面,褪白秋草,真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宣瑶过门不入,竟往凤宸宫侧门而来,正遇着小宫女出来倒马子。那宫女似是新近才来的,看宣瑶面生,只是一意硬瞅着她,身子并不见动弹。有好些个进出的宫人,看见宣瑶杵在门口,妃嫔也不像妃嫔,宫女也不像宫女的,都纷纷噱笑起来。宣瑶面上挂不住了,只得在那宫女又出来打盥面水时,拦下她道:“劳烦姐姐去喊法容姑姑出来,就说兴庆宫来人了。”
那宫女纳罕道:“法容姑姑是娘娘身边一等一的贴身女官,我等怎获得见。”仍复一挨身,进去了。宣瑶无奈,看看日头渐高上来,御花园有了些生人气象,且去略转一转再来。步过几许亭台,就见那夏日里疯长的木棉花,砍得只剩几截断桩,粗夯夯地支在那里,委实难看。宣瑶向来不留心那些专人培植的名贵花木,唯独对这宫里的不速之客情有独钟。这时见没什么好看,估摸着到皇后起身时间了,正要赶回去,一时走得深了,竟不记得来路。她也不急,净拣那红墙曲折的地方,挂着不少名家字画,看着喜人,先闲步了一回。
她一头走,不提防前面亭子上已有两个人了,穿着暗丝云罗纹的锦衫,瞧模样是两位哥哥。宣瑶立住了脚,认出其中一位是大殿下宁王,另一人只是面善。宣瑶所在之处离亭中尚有一湖,但那湖并非死水,尽头一道瀑布流向假山,所以湖水尚未结冰。水上声音传得远,又兼宣瑶有心窃听,自然分毫不漏,尽入耳中。
只听宁殿下道:“六弟话可真吗?”宣瑶这才恍然,原来那人正是诚王了,怪道瞧着眼熟,倒与方才会过的徐公公十分厮像。诚王道:“哥哥不信,只看今年崇福宫的排场就是了。舅舅还说呢,就是少了东宫的,也不能怠慢了崇福宫。要不是圣人有点风声透出来了,底下人也不致各个传说。往常贵妃宫里是什么光景?如今不过两年,不是臣弟说话不好听,可有个鸟飞到哥哥那里?”
宁王沉吟道:“话也不能说得太死,今年德妃做整寿,下人就巴结一点,也不过皇上金口玉言,吩咐过了罢了。”诚王大腿拍得连声响,压低了声,做张做致道:“哟,哥哥还不知道!太后娘娘今年身子不好,皇上的意思,正是将储位及早定了,开春大赦天下,为太后冲冲喜呢。”
宁王听得兀自心惊,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颤声道:“依六弟之言,父皇果真是有几分意思在里头了。怪道读书时,那起先生尽赶着五弟吹嘘,把他说成了个文曲星下凡,哪知他私下里酒色财气样样来得。原来老东西都不傻,就把你哥哥蒙在鼓里了。”
诚王趁热打铁:“臣弟不才,家世自是比不得众位哥哥,但臣弟私下里就是替大哥不平。想贵妃娘娘在日,谁人敢说这皇位将来不是大哥的?圣人这些年乱服药,身子底淘虚了,那正宫看着也是不济的了。多恨那曹德妃,凭空爬上去,料着那伙方士就是她引荐的,不知用了什么腌臢方子,把圣人的心多拴去了。”
宣瑶听着不住冷笑,这样编排人的话,宫里每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可懒得去听这背后闲话。要待便走,诚王却渐渐说入港了:“……如今老太婆升天在即,这事宜早不宜迟。左右场子这么大,又有小弟帮手,大哥还怕什么呢?”宁王犹疑道:“可是,一路上都是眼睛,就是做下了,也未必逃得脱罢?”诚王道:“十五那日,金吾不禁。皇上多在前头飞仙楼与民同乐呢,些许几个宫人,打发去看灯就得了。”
下面的话,宣瑶不听也能猜到个八九分,顿时手心冷汗丛生,却是骇得腿都软了。她还记得曹德妃最是与娘相处得厚的,有那穿旧了冬衣,从不许人扔,都悄地送来了兴庆宫。她本育有一女,先亡化过了,后来中年得子,看承得不啻心头肉。宣鄞与宣清年岁相近,更是从小一块玩大的,两宫交情非比寻常。
她回过神来,思量得快将此事告知母亲。一时也顾不得去凤宸宫了,风忙出了院子,正要掉头往西,迎面法容却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一双眼叠满了笑纹:“殿下来了怎都不知会奴婢一声?娘娘哪一日不望着殿下来。几乎被那贱丫头误了事!”半推半促地就将她拥进来了。宣瑶只得收起心思,打点起笑容来,心道便迟个一两个时辰也不妨。
杨皇后年近三十,未有子息,杨家世代高门,怎咽得下这口气?隔三差五地请来各路名医进宫诊脉,千金方也不知过吃了多少副,只是一点响动也没有。杨家见不是头,又送了个侄女进来,年方二八,姿容娴丽,名为侍从,实分圣宠,方才那丫鬟便是她带进来的。
宣瑶走了两步,只见帘栊低垂,虾须轻卷,金炉中爇着名香,处处描金绣彩,富丽堂皇。正中摆放着一道屏风,白玉为底,金线绣着一对鸳鸯,浑身翠羽用翡翠妆成,眼睛处嵌着四颗滚圆的黑玛瑙,乌溜溜的跟着人转。绕过屏风,杨淑婉正跪在红氍毹上,手拈线香,对着壁龛拜了下去。宣瑶细看时,却是一尊九天送子娘娘,遍体金装,栩栩如生。
宣瑶不敢轻忽,端正地拜了三拜。杨淑婉并不回头,语音轻淡,夹了几分笑意:“公主何必拘礼。”宣瑶等她拜完了佛,让进内室,屏退侍人,杨淑婉亲自给她斟茶。“这个时候,都是搁了一冬的陈茶了,新的一茬还没贡来,公主想必不介意罢?”
宣瑶怎敢道个不字,手扶着杯沿,余光扫到殿脚兽炉,火光微红,袅袅散着热气。宣瑶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布包袱来,双手过头地递给杨淑婉道:“年底了,娘打了几副鞋样,不成敬意,给娘娘添几双凤鞋罢了。”杨淑婉笑吟吟地接过了,随手放在一边:“回头让法容送到尚衣局照式做去。令堂真是好手艺,还有巧心思,每回做得都和外面不同,且还不甚花哨,很合本宫心意。”
宣瑶忙下了座,俯伏谢恩道:“谢娘娘夸奖,儿臣之母不甚欣幸。”眼前凤钩一晃,杨淑婉已将她拉了起来。“难为你大冷天还跑一趟,没冻着罢?”一摸她手冰凉,蹙着眉进了绣房,半晌捧了个汤婆子出来:“冷也不知添衣服?怎还是小孩一样。”
那汤婆上还带着她绣被熏的百合香,热热地捂着宣瑶心口。宣瑶心神一恍,想起一月前也是在这里,杨淑婉宿酒醒来头疼,就让宣瑶给她按摩。宣瑶手法原不甚娴熟,杨淑婉一会儿就把她的手拨拉下来,恰好箍在腰上,顺手扯着了玉带钩,把腰带都拽松了。彼时天未大寒,杨淑婉只着一件月白单衫。旁人想见不出,凤冠霞帔下竟是那么一把珊珊玉骨。当时杨淑婉在她怀里竟自睡去了,直至母亲到各宫来找,她才仓皇交给法容,做贼似得逃了。
思念及此,遂收摄心神,听杨淑婉道:“今年惜薪司送的炭虽不十分好,所幸就这几个人,尽够用了。碧如心性高,等她自立门户去,我也不给她。你不够时只管差人来取,可别再自己走过来了。”宣瑶正中下怀,又不愿给她看轻,只做不经意地应诺道:“等不够时再烦扰娘娘罢。”心里却想着如何支持过这两日。杨淑婉已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她这侄女,语气竟是越来越愤激。
“他们是巴不得我像姜姊姊那般去了呢,好退位让贤!都怪我不争气,连个一男半女都挣扎不出来。那也得永郎他乐意!你自己说说,你父皇一年到头,可有几天是宿在凤宸宫的?”
宣瑶常时陪她谈天,这些埋怨人的话也不知听过多少回,并不以为意,只要顺着她说,不一会气自消了。忽然想起亭中说话,留了个心眼,故意将话绕到德妃身上去:“曹娘娘倒是个好人,五哥哥也心性柔顺,这才是有福气呢。”
谁知一提曹月溶,杨淑婉更是气填胸臆,连一张玉容都涨红了:“你是没见她刚得势那会儿,只是身子不适,还没有喜呢,就巴巴地到太后那里说了一通,一个月都没来朝见本宫。咳咳……若真是老五继位了,怕她摆布不死我吗!”
宣瑶心知她这几年受了些冷遇,脾性也变得尖刻起来,看人多带了几分怨气,只做刮过了耳边风,并不往心里去。忽然看见檐下猫儿在那里扑鹦哥,遂指给杨淑婉看:“娘娘您看,这个有意思。”杨淑婉也住了话头,看看笑了:“这猫儿不是那玉狮子过的吗?几日不见,长这般大了。”宣瑶上前抱在怀里,回来给杨淑婉看。杨淑婉又捏又摸得玩了好一会儿,还解下了金甲套,给这长毛畜生搔起耳朵来。宣瑶手都举酸了,她才恋恋不舍道:“放下罢。”那猫子摇头晃脑地去了。
果然,杨淑婉精神振作了不少,又谈了好些做闺女时节的事。坊间有一种说法,女儿家吃饭时若筷子拿得离头远,长大后也必是嫁得远。杨淑婉格格笑道:“你猜怎么着?我们中抓得最近的,当真招了个倒插门!”
宣瑶在宫中,除了母亲就是弟弟,杜才人性子孤僻,宣瑶也少和各宫姐妹来往,听到这种经历自然羡慕。杨淑婉看她听得入神,从茶镟上拎了把铜挑子来,塞在她手中,眨着眼不住窃笑。宣瑶会意,像拿筷子那样捏住了,杨淑婉在旁看了半天,失望道:“不好,不好,拿得太远了些。以后我想见阿瑶,可怎么办啊?”
宣瑶心中一动,失笑道:“娘娘还信这些。”杨淑婉自知失言,也轻笑着带了过去:“正是这般。你这样年纪,正该跟殿下们多走动走动,怎么竟往我这老人宫里跑,多嘴多舌的,又没有你的伴。”
宣瑶察言观色,就知她这话假里带真,存了一点试探的意思。一时心下不明,赌气道:“左右她们爱说的什么衣裳首饰,我又没有,又不想要,在一起也不当意。”杨淑婉盯了她半晌,将她拉至内室。宣瑶在门口住了足,杨淑婉轻哂道:“怕什么?你又不是外人。”宣瑶只得随了进去。杨淑婉将她按到铜镜前坐下,擦着火绒,点燃了镜前的缠枝灯盏,火光摇摇,两人的身影交叠着投在镜中。
宣瑶正不解何意,只觉杨淑婉的手在她肩头抚了抚。宣瑶瞥了一眼,就自惭地垂下头去。她穿的正是德妃改小了的一件旧衣,肩上开了线,还未缝补。她两臂因紧张夹得实实的,就听杨淑婉在她腮旁呵气如兰道:“抬手。”她顺从地任由杨淑婉为她卸下了外衣,内中炭火燃得更炽,丝毫也不觉冷,反倒融融似有春意。杨淑婉从八宝匣中拈出一根带着半截短线的银针,三两下替她缝上了绽线之处,银牙一咬,白棉丝上霎时染上了鲜红的口脂。杨淑婉递给她道:“穿上,总不要我服侍你更衣罢。”
宣瑶面红过耳,这才发觉室中静悄悄的,看来她一进来,宫人就被杨淑婉赶出去了。杨淑婉又从减妆匣中摆出好几枝凤钗,给她梳紧了头发,一一插上试过,末了留下一枝景泰蓝的步摇:“还是这个最好看。”宣瑶却不接,指着那飞扬欲出的凤头:“娘娘就使给我,我也是戴不出去的。”
杨淑婉一呆,懊恼道:“如此,只好留给你做嫁妆了。”宣瑶不置可否。杨淑婉却越说兴致越高,仿佛宣瑶当真明天就要出嫁了一般,一件件地将出嫁物什数落了出来。又一低眸,瞧见她黑发遮映下的耳垂空无一物,婉惜道:“我倒有一副紫晶石头的吊坠……啊呀。”宣瑶头却是愈垂愈低,她都十四了,还未穿过耳。
杨淑婉又着起恼来:“你娘也太不上心了,又不是男孩子!”宣瑶有些苦涩道:“娘要看顾弟弟,那里有空顾得到我。”杨淑婉一怔,柔声道:“都说男孩可承宗祧,可做娘的哪个不私心偏疼女儿呢。你怕痛否?”
宣瑶觉到她的一双玉手在反复□□着耳垂,痒痒的有些心动,遂摇摇头。杨淑婉捡出一对不甚张扬的银坠,将尖端架在烛灯上反复灼烤,又命人取了些烧酒,给她洒在耳朵上,这才道:“闭眼。”宣瑶顺服地阂上了眼,眼前虽是一片黑暗,她却并不慌乱,很是安心地等待杨淑婉动作。半晌,双耳微微一痛,几点血珠沁出,杨淑婉用帕拭去了,又对着伤口吹了几口气,笑看镜中的宣瑶,出神道:“阿瑶以后一定是这长安城出色的美人。”
宣瑶本是粗服乱头掼了的,略觉不适地偏头照了照,却看不出哪里好看。杨淑婉将头轻倚在她肩上,眼神呆怔,声音飘忽:“有没有人跟你提过,你跟陛下是最相像的?可惜……”不用她说完,宣瑶也知那“可惜”的下文。她心性高,听不得人说她不是,闻言冷冷起身,正要告辞,杨淑婉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只听她很是犹豫地悄声道:“我寻思了很久,与其不情不愿地抱了碧如的孩子,还不如就把你和阿清接过来呢。”
宣瑶背对着她,浑身大震,手指过了电似地颤抖着,哑声道:“娘娘此话当真?”杨淑婉玩起了她的衣角,不看她的脸,自顾自道:“就只是苦了你的娘了,不过你可以将她接来同住。”宣瑶几要站立不住,杨淑婉看她神色不对,忙起身扶住,觉她身子瘫软,还当她是不愿,黯然道:“我又说错话了。我只是想,那样可以常常见到你……”
宣瑶眼神像被点着了,烫得灼人,身子晃了两晃,兀自淡淡道:“多谢娘娘美意,儿臣回去,还要告知母亲……”杨淑婉松了口气,忙说道:“这是自然。”眼见日已三竿,差法容将她一路好生送回。宣瑶不知怎生走出凤宸宫的,说了几句闲话,打发法容回去了。自个儿又在园中转了好多回,脚下也不觉累的,仰望着灰蒙带雾的天空,忽然吭吭哧哧地笑了起来,笑声渐高,蓦地一滴挟带雪珠的冰雨落在了嘴里。她一下子住了声,那雨哗浪浪砸下来,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意。法容奉杨淑婉之命,追来送了把绸伞,宣瑶含笑接过。许是落雪骤冷,法容周身寒意竟轰地泛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