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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 ...

  •   古人言得好:“立冬无雨一冬晴。”天是晴了,雪是一点没下,连天气都比往年更觉寒冷。年关未至,江南江北十三道御史的奏章就堆满了案头,言道阴阳失序,冱寒异常,庄稼难以成活,乞至尊缩减开支,储粮以待来年救赈云云。这是官面上的话,私底下,百姓都在传说,延熹帝荒淫无道,奢靡无度,崇建楼台,广纳民女,眼看是遭了天谴了,只是百姓何辜,却要跟着遭殃。
      居住在九重宫阙中的人里,自然也有了解实情的,他们的年恐怕也要过不好了。惜薪司的徐公公就是其中之一。眼见西山窑的银丝炭是无论如何收不上三成了,三宫六院只怕有一大半只能用起木炭来。虽不至如寻常小民烧那混了煤渣的,但到底点起火起来烟雾缭绕,气味呛人。一想起这事他就发愁,往常没事时,那群娘娘尚且要寻些由头无故生事,何况寒冬用炭,向来是众目所集的大事,否则圣人也不必在宫中设此一司。如今不知被底下哪些龟儿子们侵吞去了,天颜震怒事小,后宫里的明争暗斗,捧高踩低,可一下子都要摆在明面上了。徐公公有姊姊徐贵嫔做靠山,倒不担心这顶乌纱,反正大小罪名总能找出人来顶缸;就怕手下狗腿一个看走了眼,分得不均了,惹动哪位贵人性气上来,连带着徐贵嫔过不得好日子。
      因之,徐公公难得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再点检一次送到各宫的炭火。他呵着手去取挂在腰间的匙串,一面还跺了跺脚,仿佛能驱散寒气似的。可灰蒙蒙的檐下竟然还站了一个人,已经站了一会儿的样子,周身冒着寒气,连说话都哆嗦了:“徐公公好。”徐公公眼角一眄,就知道来者显然不属于心目中的贵人行列。于是并不打话,一个劲儿地塞着铜钥。叵耐小小一个锁孔结了一层冰,竟是几次都滑出去。来人放下手中提着的纱灯,殷勤地凑了上来,接过钥匙,放在灯上烤了起来。直到她冻得牙齿都打起了颤,徐公公才一把夺了过去,这次毫不费力地应手就开了。
      他进去后,值勤的小太监都还未起。他先不忙着升火盆,也不让座,就靠在平日办公的太师椅上,两手插在皮袖筒中,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当是谁睡不着觉,原来是阳城殿下。殿下来寻奴婢,所谓何事?”说着还打了个呵欠。
      面前这位主儿是阳城公主宣瑶,今上第九女,下有一弟宣清,俱为杜才人一胞所产。像他这样宫里的老人,早知兴庆宫那位的底细。若说十年前,杜才人倒也着实风光过一阵,以一介县丞之女,竟让当今升起了封妃之念。连当时最小的顺王宣清,也有过一阵要当太子的传言。只是如今他们已是百世不得翻身了,宣清年已十四,还未出阁读书。巴结他们也只会招致麻烦。
      宣瑶还是那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并不以为辱似的,低眉顺眼道:“还求公公今年能给兴庆宫一些好炭,去年那些……都已受了潮气,点不着了。”
      徐公公一听就火了,将桌案擂得震天价响:“公主说得好容易!今年连正宫杨娘娘,都未必有金丝炭用哩!你这是嫌我惜薪司故意克扣了好炭,净给你一些孬货不成?”他本就焦心上火,一早就遇上了这么个扫帚星,自然要好好发泄一通了。
      果然宣瑶连声陪笑:“公公误会了。这定是公公手下哪个小公公,差事办得不熟,无意间受潮了,怎提得上故意二字,公公岂是那般量小的人!还望恕宣瑶失言之过。”
      徐公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欲让她自己担了回去,也省得思考差哪一个小太监,去跑这趟没油水的差。忽然一想,前些日子姊姊还向他抱怨,说冬至家宴上,那顺王不让徐贵嫔的儿子诚王喝他的翡翠百合汤,定要说诚外甥抢了他的,嚷嚷得圣人侧目。这般扎手扎脚,便再教训他们一下,也是该的。
      心里有了计较,徐公公便直起了身子,笑呵呵道:“公主不必担忧,这批炭过一会儿就分送六宫,兴庆宫自是少不掉的。公主在宫里好生候着便是。”其实他正盘算着,宫里有一位新近得宠的宋贵人,闻说平日最是好斗气的,又住居兴庆宫间壁,索性问起来便说都给了她,若是能祸水东引,乐得帮姊姊除去一个心头患。
      宣瑶和宫里阉人扯了那么多年皮,如何会猜不到他心中所想。眼见这番也是难以要到了,只得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出了惜薪司。满心只想着,娘本就血气亏弱,过不惯北方的气候,今年新又添了咳疾,更加受不得半分冻。去年还是给太后请安时晕倒了,承她金口问了一句,杜才人当时虽遮饰了过去,过后太后身边的眉钗差人送来了一筐好炭,才凑合着过了一个冬天。今年太后重病,据说皇上日夜陪侍,已有几昼夜没合眼了。这般节骨眼上,饶是有天大的胆子,宣瑶也不敢去多言添乱。
      忽然灵光一闪,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来。出了先前那桩不尴尬的事,宣瑶本想再不踏进她的凤宸宫一步的,这时三条人命交关,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撞撞运气了。只是去之前,宣瑶还得回宫里一趟。
      这兴庆宫位居皇宫西面,与阴暗的永巷只隔一条御道。若无轿子可乘,每次从他宫往返,都非走得腰酸腿疼不可。娘是终日不出门的,宣清这两年也变得不大爱见人,这宫里的一应所需,都是宣瑶扶着墙根,一步步走着带回来的。她足底的茧子磨坏了一层就长新的一层,脚也越来越宽肥,每次宴会上都会惹来不少嘲笑。
      娘的房里还是一片昏暗,蜡烛早已燃尽了,灯花结得满地都是。贴身丫鬟阿穗正睡在床脚踏板上,鼻息如雷。宣瑶轻轻带上屋门,一阵风刮来,好几簇棉絮从门缝掉了下来,这都是她从旧衣服里拆下来挡风的。房屋的朝向不背风,长安的风又如同薄刃的刀子一般,再细微的缝隙也能刮进来。当她掖好门缝,正要出门时,杜才人突然从对面屋中走了出来。
      “阿瑶,为何这么早出门?我寻了你好久。”
      杜才人不喜那套逢迎谄媚的姿态,若是得知没炭,宁可再得一场伤寒,也不会容许宣瑶低声下气,去求一位太监。宣瑶寻了个由头,支吾过去了。杜才人似信不信,面色仍是不豫:“前日我绣的那双鞋样,你看见了吗?”
      宣瑶低头道:“未曾看见。许是阿清又拿去照着画画了呢?”杜才人截口道:“怎的这么大了,还什么事都赖弟弟?阿清天天跟我一道的,他做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宣瑶呆了一呆,也有几分动了气,哽咽道:“那……那我又如何知道!娘,你就是这般!”
      杜才人也知话说重了些,叹了口气,将她扯进屋中。又回到门前,指使清扫落叶的小太监去打桶水来,这才在绣墩上坐下来,拉着宣瑶的手,看着她道:“非是娘不疼你。你性子急,娘担心你给人说风就是雨的,上了当还不知道。你别气了,啊。”宣瑶止住了抽泣,见杜才人满面担忧,内心如吃了蜜糖一般,高兴还来不及,却不愿太过显露,仍是一副闷闷的样子,盼着娘再宽慰她几句。杜才人见状,又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怜惜道:“再过一年你就及笄了。戴上我从娘家带来的那副头面,还不知道有多好看哩。我的阿瑶也到底长成大人了呢。”
      宣瑶脖子一梗,硬声道:“三姐姐及笄那年,父皇赐给全宫上下人人一碗汤饼。轮到我,谁知道还有什么呢。”杜才人仔细地看着了看她,笑道:“宫里人多口杂的,哪个真心想吃那一碗汤饼呢。放心,娘给你做了一套衣鞋,你穿上以后,他们肯定羡慕得眼红呢……”
      宣瑶想象那个场景,胸中热了起来,只是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杜才人瞅着她的神情,揣摩道:“你若在哪看到了那些鞋样,随手带回来便是,娘不会在意的。”宣瑶怒而摔手道:“说到底,娘还是不信我!”
      杜才人面色青了几分,捧起了绣绷,淡淡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私运物件出宫货卖,要定个什么罪名,你是认得字的,肯定比娘清楚。”宣瑶捏紧了粉拳,一字一顿道:“娘不必担心,阿瑶不会蠢成这样。”杜才人像是沉浸于刺绣,并不回答。
      宣瑶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昨晚……昨晚临睡前,我看到阿清最后从正屋里走出来,手里好像拿了什么。”杜才人闻言抬起了头,整张脸都气白了,低声重复道:“阿清……”宣瑶又站了一会,补充道:“之前我见他在德娘娘宫里和禧殿下划拳,好像输了不少回呢。”杜才人闭了闭眼,喃喃道:“这个不成器的……”
      宣瑶嘱咐前来伺候的小太监带紧了门,悄然退出了院子。宣清也从南厢出来,还带着惺忪睡意,险些撞上了宣瑶。他一声“姊姊”还未出口,宣瑶已飞一般地去了,模样竟像未曾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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