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山野集》卫女

22、冯瑾

　　隔壁桌的视线过于刺人，刺的江至有些坐不住，任古先生说的再精彩他后脑勺都跟被针尖扎了一般，他推推冯瑾。少年疑惑的转头看他，耳朵却留在了台上，他就喜欢听故事。
　　“你哥？”看得这样严实，他眼神往那边瞥瞥。
　　冯瑾大剌剌的看过去厌烦的翻白眼，“不是，他们管不着我，就死盯梢的。”说完也不多解释了，自顾自的去听，间或鼓个掌，叫声好。江至也放下心来。

　　待到说一段落，古先生喝茶，走了两步到台下坐到江至这桌子。
　　冯瑾看二人神情便知道是认识的，可他也不曾回避，目光灼灼的看向古先生。
　　“老先生，您说的传教士有七个小老婆是真的吗？”
　　古先生抚着花白胡须半眯着眼啖笑不语。
　　“外国的神管不了中国的事，所以我也从不信耶稣。不过您讲的真好，比吴城的说书先生利索。”
　　“现在喜欢听说书的年轻人不多了。”古先生欣慰点头。
　　他转头向江至看去，“北城安稳日子不多了，早做打算。”

　　江至苦笑，古先生一贯消息灵通，看来此事为真，他与陈编刚为新报社找到落脚的地方，正想摩拳擦掌大干一番，噩耗传来，北城必定人心惶惶，说不定还会被群起而攻之。

　　“宋孟意图称帝，他已经按捺不住野心了，当初逼着前朝政府下台时可能就已经设想过今天了，当初所有人都未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今时今日，要不了两天公文就要发出，他一意孤行，将牵扯无数国民。”
　　江至点头沉思。他不止想到宋总统，还想到了他爹，到时候他爹会站在哪边他心知肚明。
　　江之延对帝制早有留恋，他受邀在新政府任职，受的也是宋孟的邀请，如今宋孟意图复辟，他爹在其中必然有戏份。
　　真荒诞啊。

　　冯瑾听了这番话也没什么动静，他乖乖捧着炉子看着乖巧安静。
　　吴城首富迁来京城不可能无人知晓，且冯家若想在京城活动必然要经过政府。可看冯瑾模样似乎是早有打算，丝毫不惊慌一般。
　　对他们商人来说，谁来当执政者其实无所谓，只要能给他们一片市场做生意，他们就像无孔不入的苍蝇，直想将鸡蛋也给叮出缝来吸上几口汁液。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正逢洋人占领天壤，宋政府利落同意条约可能也是掂量着不能在复辟的当口惹怒洋人，他可能还妄想洋人能够支持他登上帝位。
　　但国家大事也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够影响分毫的，只能盼求，动乱的日子来得迟些，让他们再多过些安生日子。

　　从茶楼出来江至打算与冯瑾告别，他如今身上沾粘，想赶紧回去洗澡图个清爽。不料他刚凑到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就看冯瑾好奇的跟了过来，拿手摸了摸自行车光滑的杠子。
　　“造价不菲。”冯瑾商人的眼光扫射在这上面，就知道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产物。
　　“朋友送的。”江至一愣。

　　“江至哥哥，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来北城啦？”跟着的两个盯梢的一个去开车，另一个离得远，冯瑾突然撒泼打滚起来。
　　“我是北城人，从小在这长大的。回来祭母。”江至无奈一笑。
　　“哦。”这下冯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本就嘴笨，只得生硬转了话题道：“江至哥哥，你送我回家吧。骑车载我。”
　　这下江至真的有些慌乱，他连忙说：“我刚学会，还不太熟练，唯恐摔了你。”
　　“我不怕！”冯瑾塞好自己的小暖炉，两腿一跨小强盗似的坐上了后座。

　　冯瑾身量不高，有些瘦弱，因此不重，江至只好扶紧了车把，尝试带人，所幸不难，歪歪扭扭行了两步后也就熟练起来。
　　那在远处站着的打手一般模样的人立刻跑过来，“冯先生，车已经开来了，您还是坐车吧。”
　　两人看到一辆黑色的车是了过来。江至注意到这人叫冯瑾为冯先生，而不是冯少爷，多少有些古怪。
　　没等他理清，便听到冯瑾大声嚷嚷：“他让你们看着我，但你们也必须得听我的话，我今天不坐车，我就要坐自行车。滚开。”

　　他似发泄怨气，说完后小脸绷着，轻声嘟囔了句“不识好歹。”江至听见了，却不知冯瑾口中的他是谁，就没有开口劝慰。
　　那大汉面有愧色，道了声：“是。”便钻进了车里，缀在二人后面缓缓的开，像保驾护航一般。

　　微风轻轻拂过，沿途栽种有桂花树，正是开花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桂花清香。
　　冯瑾坐在后面给他指路，不时的扭来扭去。江至凝神操控着车辆，还要抽空警告冯瑾不要乱动。冯瑾答应了之后只安静片刻，就又不安分的扭起来，指着岔路说：“这边，这边。”

　　江至越骑越觉得眼熟，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这不是他家附近的那条街道吗？拐过一条宽巷子，江府的牌匾就在不远处挂着。
　　“你家住这儿附近？”他惊疑不定的问，阔别已久，再看到江府的门头都让他有一种看洪水猛兽般的错觉，那种窒息感从心口顺着喉咙往脑门上窜。
　　冯瑾没发觉他的异常，乐颠颠的说：“是啊，是我挑的大宅子哦！京城的宅子就是气派，比小洋楼顺眼多了，我一直想把吴城的小洋楼一把火烧了，离得远远的。如今也算完成了半个心愿吧。”
　　他不无满足，腿一翘一晃的嘴里哼着小曲，全然不像一个死了父亲千里迢迢来避难的人。

　　江至攒了把劲，飞似的骑着车掠过江家的大门，也不想再向那边看一眼，惊的冯瑾搂住了他的腰，口中还喊着再快一点。
　　“哎，江至哥你骑过头了！从这拐进去。”冯瑾拍他的背。
　　江至一个大拐弯，贴着墙拐了进去，前边只有一个宅子，是前朝亲王的王府，不过是个不得宠的亲王，院子甚至没有江家的大，荒废过许久，江至小时候总爱钻进去探险，如今也成了别人家的院子，只能感叹一句物是人非。
　　料想这儿就到地方了，他在门前停车，身后一直跟着的俩人也开着敞亮小车到了，江至真的是累死累活一头汗。冯瑾也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

　　冯瑾跳下车，搂着江至哥俩好似的说：“京城我都寻摸遍了，下次请你在京城最好的馆子里吃饭！”简直充满豪迈。
　　江至敷衍点头，他说：“先不管饭不饭，给你的一沓子练字册子你习到哪了？有每日练吗？”
　　他这句话就纯粹是报复冯瑾了，他知道冯瑾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可就是为了引起他的羞愧心。
　　果不其然，冯瑾低垂下了头，抵在他肩膀上用苍蝇哼哼一般大小的声音说：“我今晚会练的。”
　　“嗯。”江至用鼻子哼出气音。施施然地给小少爷理了理斗篷。

　　这时候从亲王府内走出来一人。样貌普通，身材肥胖，将衣衫扣子都撑的斜了起来。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最上方穿了颗血红的上好南珠，手里捻着一串白玉珠子盘玩，左手大拇指上套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
　　他站在门口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过来，坑洼的脸配上狭小的眼睛让人无端生厌，待他开口，厌恶感更盛：“三弟，初来北城，虽说我们家不复父亲在时强盛，但也不至于让你结交些不知名的人物吧？如此亲昵不怕大太太骂你浪荡？”

　　吴城首富只给了他享福的身躯，却没给他脑子吗？不知名人物江至深深的疑惑。看这人派头，大概也知晓是冯远富的三子之一，若是在吴城也罢了，毕竟吴城上下黑白两道都被首富用钱打点过，即使首富过世，除了仇家还是会给他们些面子。
　　但如今在北城，曾经的天子脚下，如今总统府也坐落在这。能人猛将，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还以为自己能横行霸道，多少有些愚蠢。
　　纵然有人能看在他们有钱的份上优待一二，可一个毫无根基的富商家庭，不过是一块飘香的肥肉，迟早要被瓜分。

　　冯瑾也似是厌恶极了他，他从吴城等于是被他们一块带着强行奔逃的，一路上听够了他们的惊慌失措，怨天尤人，如今寻到一处落脚地方就以为安稳了，少爷小姐贵太太的派头全摆出来了。
　　他嘴一张：“冯二炮，叫你一路二哥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冯远富不在了你屁都不是，别在我面前嚣张，再惹我，我让人把你重新塞回大太太肚子里，继续让你们母子情深。”
　　“你——你！”二炮兄恼怒的上前两步，手指着冯瑾气得直抖，像是恨不得上来扇他几巴掌。

　　冯瑾岿然不动，一直跟着他的那俩大汉上前来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像两个护法，恶狠狠的看向二炮兄，大有他手再靠近一点就给他掰折的架势。
　　二炮兄看见这俩人倒是怵了，惶惶然往后退去，肥硕的肉在衣服下颤动。

　　冯瑾接着说：“以前跟你们兄友弟恭的是因为冯远富还在，他个老王八蛋是有些本事，但如今死了，虽然说冯家还姓冯，但已经不是冯远富的冯了，而是我冯瑾的冯。想接着当你的少爷就给我夹起尾巴做人。”他眼睛里闪着惬意，语气恶狠狠的。
　　江至立刻意识到冯瑾也是个有着手段的人，他所展现给你的，与他的本质不一定相符，如此温和的相处，只是因为你没与他对立，一旦与他对立，他会像一条阴暗潮冷的艳丽毒蛇狠狠缠绕你，直到你窒息而亡。

　　冯瑾像是感受到他复杂的目光，转向他讨好似的说：“为了感谢你教我认字，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但是前段时间兵荒马乱的没能有时间送你，恰好你也来北城了，等到下次见面我再送给你好吗？”
　　他又变成了那个乖顺的漂亮少年，如果这少年不那么有心思的设计下次见面就好了，他本来可以直接回家取给他的，却一定要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生怕江至不答应，或不愿意再与他见面。
　　但江至不在意，他看着冯瑾的眼睛，那眼睛里有着微光，他说好。
　　他没告诉冯瑾自己住哪骑上自行车走了，但他想，冯瑾能打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