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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枕上霜 ...

  •   “公子,咱们到了。”兰许轻柔的嗓音惊醒了沈遇,他睁开乏累的眼,撩开了马车上的窗帘,发现已经到了伻城。城门巍峨肃穆,人来人往,门口却有今兵不时巡逻队,粗鲁至极,随便逮起一个行人就开始盘查。

      兰许胆子小,也是刚刚睡醒,还倚在沈遇怀里,他见状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道:“公子,我怕我们进不了城。”

      “怕什么,我们行令在手,谁也阻拦不了我们。”沈遇拍他的肩,以示安抚。他目光游离,指尖摩挲着掌心里的一张通行文牒。

      沈遇的马车在伻城门口停下,听得今兵急促又失礼的砸门声,他攥紧了令牌,撩开了帘子递去,道:“小人沈遇,自庸都而来,前去伻城探友,一人两仆还望官爷放行。”

      “庸都来的?”大门牙金兵打量这小白脸,扫视了马车内横装几眼,调笑道:“这小模样生得,还以为是个妞儿呢……”

      最后才看向他手里的文牒。

      来自司礼监,神色一凝!

      大门牙再看向他,眼神带着惧意,示意放行。帘子放下,沈遇松了口气,说:“车夫,走吧。”

      马车渐行入城,直到听到闹市声,兰许才松开攥紧沈遇衣角的手,轻声道:“吓死了,方才那人长得可真凶。”

      “好了起来,衣服被你弄皱了。”沈遇温声。兰许坐正了,揉着眼睛背挺直了,才发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沈遇走了走神,数月前母亲的叮嘱仿佛就在眼前。

      锦衣卫奉旨抄家,指挥使魏东海是林党中人,闻沈就杀。冬日入寒,天干气浮,一把火烧了沈府,沈遇清晰地记着那阵的红光与血色漫天。

      当日正是头七,沈父尸身还未入土。

      刀兵已入围,外面杀声阵阵,鼻尖都是血的腥味,岳氏不堪其辱已自备好白绫。她将兰许领到沈遇面前,递给他了丈夫尸身上搜出来的文牒,痛哭流涕道:“儿啊你逃吧,好好活着,别记怪你爹,他是这个性子改不了,他是早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沈家有此之祸是命躲不掉……”

      沈遇接过,无声落泪,怨恨却肆意燃烧。

      岳氏又对兰许恨声道:“兰许,你一个孽债,沈家待你不薄,你若是还想再叫老爷一声爹,就拼了你这条命也要护好你家公子,知道了吗?!”

      兰许被外头吓得惊魂未定,怯懦地点头不敢哭出声来。

      沈遇闭眼,思绪收回,指尖攥紧了文牒。——若非沈父当年一念之善,又怎会有朱监的举手之劳。

      “公子,你在想什么?”兰许问他。

      “伻城近塞北,恐怕有赤兵出没,小兰许你怕不怕?”沈遇摸了摸娃娃的头。

      兰许哼了一声,“公子别想吓我,塞北有岚烟铁骑、还有赤沙骑兵,还有驻关军守着落雁山呢。”

      沈遇感慨一声:“是啊,三大家世代封荫,大今的后梁骨可硬着呢,此番来也希望能一睹诸将风采。”

      “公子先要去拜见哪位将军?”兰许站直了,活泼劲又来了,像说书唱曲那样演了起来:“是萧家的单候飞燕,还是裴家的云庭翻沙,还又或者是李家的荣秀双将?”

      “人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一介小人物哪里有见他们的资格?”沈遇把他给拉了回来,“还有你,坐好喽,别摔了。”

      大今入了冬,关林上的寒气合着南来的风下来,冻得塞北一片红土都披了白霜,就连号称血烫的赤汉青,马蹄也僵,行走不得。

      天寒得厉害,吸口气儿,都觉得咽下去的是冰渣。萧晚意下了马,咳嗽两声,揉碎了脸上霜花,从鞍袋里掏出软甲给马蹄套上。他拍了拍赤汉青的脖子:“青儿乖,再驼你爷爷个百八十里,出了塞北到了伻城咱就暖和了昂。”

      “果真是好马好伺候,马蹄还得用软甲给包起来。”一声长吁,裴家郎折了回来,身姿卓越,挺拔如松,在他旁边策马停立,语气嘲讽。

      萧晚意斜他一眼:“是你太快了。”

      裴渡呼了口气,拍了拍腰间的葫芦,说:“就是得快,酒还温着呢。冬日喝酒就得冲着这一口热乎劲,万一酒凉把人老先生牙给冻坏了怎么办。”

      “我替夏先生谢谢你。”萧晚意翻他个白眼。

      伻城夏府谁人不知,乃是前内阁首辅夏康住宅。几年前,夏首辅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手眼通天,得势之时就连空无一人的伻城老家也是络绎不绝。

      现如今夏老仍在,只是首辅之衔没了,老人独居是门可罗雀啊。

      沈遇知夏老好酒,特地备了厚礼登门,兰许敲响了虎头环。不多时,一老翁开门,手里还握着扫帚,“何人来访?”

      “兰陵沈家独子,沈遇,特地来拜见夏先生。”

      “兰陵…仲恺之子?”里面传来声苍老虚浮的嗓音,“进来。”

      老翁让沈遇进门,入了室内,在暖炉边见到了蜷缩床榻上的夏康,似是感了风寒,脸色不大好,正抱着个汤婆子看书。

      “学生拜见夏先生……”沈遇深鞠一礼。

      “你父亲的事情,我听说了。”夏康抬起眼皮,翻动了一页书卷,等待着他开启下文。

      “父亲一心为谏,是陛下误信妖道,他死得太不值了!”沈遇握紧了拳头。

      夏康扫视一眼,这年轻后生的态度果真不出他所料。

      “你这是在怨圣上?”夏康放了书,语气波澜不惊,“你同你父亲一样,泯顽不灵不懂变通。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陛下一心向道,他们个个都心知肚明不触这个霉头,就你沈氏睁眼瞎偏要去舍身正义,把命都赔了进去得了个什么下场?”

      “父亲、可是父亲……”沈遇怒火攻心,攥紧了衣角。

      “打死仲恺的是谁?”

      “圣上下的令,朱监动的手,但是我知道。”沈遇抬头,眼中恨意横生,“是海阁老、还有林问那妖道,他们挑唆圣上要父亲的命!”

      夏康见沈遇反应,便知道他是咽不下这口气了。“现在海阁老当权,林党又势大,在朝上是如日中天,你一介书生又能怎么样?我都一把前朝老骨了,如今也是告老还乡了,在当今圣上面前也说不上话,你今日来即便哭着求我也没用。”

      “夏先生我……”

      “出去,把酒带走。”夏康叹气,打断他,不耐烦地想赶人出门。

      沈遇嘴唇微启,却再说不出软话,他起身提起酒,却被兰许抢先拦下,小娃娃顾不了那么多颜面,跪下向夏康磕头求道:“先生,沈家被抄,家产充公,我和公子如今是,无处可去了……”

      夏康坐正了身子,有些犹疑,问:“沈家被抄,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朱监给了父亲文牒,母亲在父亲尸身上衣襟中寻到的。”沈遇沉思三分,还是掏出了文牒,却不料夏康见之如临大敌。

      “朱福海?”夏康反应激烈,他颤颤巍巍着下床,接过了沈遇手中的文牒细细端详。良久,他叹道:“真是,还是来自司礼监文牒,背后还有卢高的亲笔题字。阉人之中,也就朱福海为人正派,你父亲又于他有救命之恩,若是他开口求他的干爹卢高保你一命倒也不意外……可卢高乃掌印大监,为人谨慎圆滑,你父亲于他又无交际,竟也不怕圣上就此问责,难道这你父亲之死真的另有隐情?”

      “先生也觉得我父亲死得蹊跷?”沈遇激动起来,“是啊,大旱一事本是天意,圣上召见了钦天监几位官员,为何偏偏独我父亲一人获了罪,真是钦天监六品小官的命微不足道,还是背后有人撺掇只我父亲被当了顶罪羊?”

      “宴清!慎言!”夏康厉喝,把沈遇拉回了现实。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夏康将文牒还给他,“文牒你收好,就不要再追问下去了,你好生藏着不要让旁人看去,就当是自己捡回了一条命罢。”

      “我不甘心,不能就这么算了。”沈遇凝声。

      “你不甘心什么?”夏康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沈遇眼眶泛红,捏着行令,声音嘶哑:“若真是圣上的意思,他又为何默许林党灭我沈氏一脉?就连我们在兰陵的亲眷也……多多少少受到了牵连。”

      兰许也是哽咽,“他们都不肯收留公子,我们实在是退无可退了。”

      “圣意难测,我即便曾身居首辅之职,也时常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啊。”夏康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他那好学生海仪,出任户部侍郎短短三年便入了内阁,还得到了圣上的提拔赏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我要返庸都,废海仪灭林党,替父正名,还沈家公道。”沈遇无声攥拳,而后又重重地松开。

      夏康愣了愣,却没有嘲笑,只道:“你小子口气不小。”

      沈遇酝酿片刻,眼眶已褪去泛红,似乎方才苦大仇深的人不是他,苦笑道:“先生,兰陵覆灭,沈遇现下是无处可去,不知您可否…替我介绍一所容身之处?”

      夏康了然,但没有戳穿他,轻摇了摇头,道:“我这里护不住你小子了——”

      沈遇心里一沉,又听得夏康继续道:“塞北虽苦寒,好在有三大家,他们有功勋在身,即便是圣上也要敬他们三分。当年国子监祭酒,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先生替你写上一封举荐信,去给他们的哥儿姐儿教书吧。以三大家的财力,必不会亏待了你,届时你也好再作打算。”

      沈遇点头,连日奔逃,终有了着落。他忍住泪意,受过夏康轻抚他的脑袋。

      得了文书,沈遇拜谢过夏老正要走。刚行至门口,还没伸手推门,门被谁一脚给踢开,直冲冲地撞到了鼻梁上,砸得他吃痛站立不稳后退,感受到一阵热流从鼻孔流下。

      “谁啊这是,堵门口干嘛?”

      来人嗓音轻浮,又不屑一顾至极,听得沈遇肝火直冒,怒目看去。只见那人嘴角微勾,带着笑意,通身散发着纨绔的逼人气势,斜瞥了他一眼掉头就走,将目中无人演展得淋漓尽致。

      “不关我事,踹门的不是我。”裴渡提上葫芦,大拇指戳了戳身后的萧晚意。

      “裴四萧三,你们来啦?”夏康泛起笑意,对着院内的来人一声招呼。

      “来得正好,沈遇你别急着走,这是裴家和萧家的公子,你若想找处落脚可以跟他们聊聊。”

      “哎,对不住,这位……”萧晚意打量他,眼睛大了一圈,好半天憋出一句“哥。”——长得这也太……

      萧三公子嘴上不说,但眼睛却很诚实,像锥子似地又盯了这哥好几眼。

      沈遇摆摆手,没注意、又或许是说根本不在意,随着他们俩也折回了内室。

      裴渡挪了根凳子坐下,将酒葫芦递给夏老,道:“夏先生久等,上次我爹许您的梅青,这不托我给您老送来了。”

      “好好,算你有孝心。”夏康笑呵呵接过,吩咐老翁上了火炉,“你爹最近可好?我上次写给他治胳膊的偏方可有效?”

      老翁上来摆了火炉,裴渡接过铁钳灰炭,倒出葫芦里的酒开始温,说:“有效,就是太苦了,我爹每次喝那个愁啊,跟要他老命似的。”

      萧晚意翻了木柜抽屉,熟练地从抓出把瓜子,磕得咯吱作响下巴一抬,问:“夏老,这位是?”

      “兰陵沈遇。”沈遇客客气气。

      “没问你名,打哪儿来啊?来干什么的?”萧晚意盯着他,眼神像猎鹰,不怀好意,让人看着不舒服。

      “庸都,家中变故,来此探亲。”沈遇不卑不亢,“听闻三大家缺伴读,我乃国子监监生,不知可否毛遂自荐往府邸教书习字?”

      话语一落,裴渡头也不抬,立马撇开道:“裴家不缺伴读。”

      “我家也不缺,我四弟那猴子脾性,屁大点就嚷着要上战场,气走了好几个先生,我爹说再请也是糟蹋时间浪费钱。”萧晚意摆手,“沈公子另谋高就吧。”

      沈遇话被堵死,有些无措。

      夏康故作咳嗽,望了沈遇一眼,打着圆场道:“裴四,沈遇就虚长你两岁,按理说你该唤他一声师哥,你不是还有个未及笄的妹妹么?闺阁儿女多读写诗书总是有好处的。还有你萧三,你弟弟不受教你也不懂事吗,即便只是武将也要识字读兵书的,你这做哥哥的就不肯多劝谏劝谏么?”

      “真不用。”裴渡斜了沈遇一眼,嘴角下压,藏起了不屑。

      沈遇看到了,只觉得这鄙夷来得莫名其妙,羞恼又上火。

      “我也……不不不。”萧晚意一个劲地摆手,“庸都来的难道找不到好去处?沈师哥你还是问问别的大户人家吧。”

      夏康冲沈遇无奈摇头,不好再提这事,道:“你且先在我这儿住下吧。”

      沈遇点头说是。而后裴四温好了酒,三人一同吃起酒来,谈天说地。沈遇一个外来人,觉得尤其格格不入,他默声出了门迎风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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