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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 ...

  •   唐城的春天与江城大不相同,雨水稀少,偶尔降下一点雨。古钰从山雨府邸的浮云楼下望,只见朦胧中农人穿着蓑衣忙作在田间。
      时从野云序,苗同春雨起。墨色远山外,不似这混沌人间。
      山雨说唐城水汽少,适合养病,便要古钰暂住下。外头风云突变,古钰孤身一人,山雨对他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古钰百无聊赖时,便叫人背着出去透风,脚上的伤使他不能下地,平日里也不能随处走动。
      每日里背着他的人叫阿潭,是个哑巴,年轻力壮,背他走上一个时辰连粗气都不喘。
      初入夏,天晴云缈,古钰的旧疾逐渐沉寂下去,平添的新伤开始细细发痒,预示着即将好转。
      阿潭背着古钰在花苑中乱转,缭眼的春花褪去,苑中尽是一片郁郁葱葱。这时,古钰闻到一股异香,便让阿潭过去。那绿丛中有一汪小小的池塘,水边的芙蓉里夹着一两株栀子花。他让阿潭将他放在花旁的卧石上,正欲赏花,忽然摸到石头上有些凹凸不平。他仔细看去,瞧见石上刻了一行字,极小,平常很难注意。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好一个人生苦短,不知这石头上曾经坐了哪位高人,将这箴言刻下。只是这高人能有如此豁达的胸襟却只刻下如此逼仄的小字,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古钰正想感慨一番,却听见有人走近,回头看去,是山雨。
      “今日怎么有空闲?”
      山雨道:“庐城之围解了。你果真厉害,一切都按你的推演发生。”
      古钰道:“委实不如你。”
      山雨又道:“庄主果然勇猛,带着一千轻骑直捣博南军帐,烧粮草杀敌将,大功而归。”
      古钰心中一紧,口中却淡然道:“应该是博南后方遭袭,有了焦急之态,军心不稳,才会有可趁之机。”
      他说着心情渐渐平静,千楚果然冲锋去了,好在全身而退。
      山雨又道:“我可否问一句,若是东海王不出兵,你打算如何击退博南军。”
      古钰道:“死守不出,待他们自行退兵。”
      山雨看着他,不说话。
      古钰又道:“夫战者,围城为下下之策。久耗大军于外,无有所得,后方必反。更何况赤族虎视眈眈已久。”
      山雨道:“即使不出计策,博南也会退军,为何还要联络赤族?”
      古钰看着池水粼粼,叹道:“毕竟旧主有恩于我,不想此城再多受围城之苦。”

      过了两日,雷雨突来,白亮的天色陷入昏沉,大雨滂沱。古钰坐在屋檐下看雨,看着瓦上的流水落入莲花缸里头,里头浮萍飘摇,落花沉水。
      “古钰。”
      有人在叫他。
      古钰循声看去,见千楚风尘仆仆地站在走廊那头。他见他回转头,便发了疯似的奔来,将他抱住,道:“是我不察,让你落入敌人之手,受了许多苦。我的错。”
      古钰一愣,千楚怎么知道他被博南奸细挟持?他一皱眉,转眼看去,山雨正缓缓而来。
      他叹口气,便对千楚道:“你是有大错,错在不要我与你共患难。我既然做了事,就有把握做成,你为何不信我?”
      千楚道:“十年前京城,你浑身是血,气息几次断绝,至今历历在目,不敢再让你冒险。”
      古钰一口气闷在胸中,许久才平静,便道:“铠甲沉重冰冷,你去换身便服罢。”
      千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脱下甲胄,便赶紧下去换衣服。
      山雨此时已离古钰几步之遥,古钰问他:“为何告诉阿楚?”
      山雨道:“从你脚下取出的十枚竹钉,并那几个抓住的护卫,一齐呈到庄主面前,庄主怒极,扬言此生绝不与博南交,并杀了他们,都是一剑穿喉。”
      古钰不顾脚伤,猛地站起,“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山雨道:“你为何阻止津霁告诉庄主你受了博南兵府严刑拷问?你又为何不将落入博南奸细手中一事告诉庄主,不告诉他你受尽他们折磨?为何?难道你想留存一丝希望,能让青城与博南相交?你要这后招做什么!”
      古钰呼吸一滞。
      山雨又道:“我便断了你的念想。”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许久,古钰才道:“我从京城回来后,你突然对我多了许多敌意。我将延庆王的玉佩交给你,原以为你会高兴,你却不是,我主动要求将瑜侯纳入青城,原以为你会了却一桩心结,你却不是,我助你夺庐城,原以为你会将我视为心腹,你却不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在京城中做了何事,令你这般厌恶我?”
      山雨忽而有了些许惊慌,无措地想避开他的眼神。不待古钰再问,他便一脸不可置信地逃了。
      他不敢相信,他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为什么还是能被这人一眼看透,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那些未被时光消磨的疼痛又逐渐浮上他的身体,他感到无法呼吸,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里戴着一个枷锁,周围那一张张令人恶心的脸似乎在欣赏他的痛苦,他不由得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你们这又是枷锁又是夹棍的,是想把人往死里弄吗?”
      “你看这小可怜,眼睛儿湿乎乎的,像我前几天死掉的狗。”
      “来,过来趴这儿吃,欸,对,是条好狗。”
      山雨猛然间惊醒,发现自己摔在地上浑身冷汗。不远处的行风见状,急忙赶到他身边,将人扶起。
      这是长期服食十日归所带来的幻觉,如今幻觉和幻听越来越强烈,他恐怕再不能做一名谋士了。
      他一把抓着行风咬牙道:“不惜一切代价,我必须是第一个入京的人!”

      千楚换好便服,重又回到长廊,问古钰:“伤好些了没?”
      古钰道:“带我回江城。”
      “好。”
      “以后再不许随意替我做决定。”
      “好。”
      “不许再置身于险境。”
      “好。”
      “不许领兵冲在最前头。”
      “好……不对。”千楚道,“我不冲在最前头,何以带兵,何以服众?我总不能一直缩在你后头,这算什么?我一个堂堂武将,居然缩在谋士后头?”
      古钰说:“缩着怎么了?谁还不允许你缩在我后头了……唔。”
      千楚猛地抱起他,兴高采烈道:“一起回江城咯!”

      两人从唐城绕道象城,再回江城。
      一路上,千楚都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晓天和行云的故事。
      他说行云不想看打仗,晓天却找人把他抬上了城墙,到了城墙,行云就像变了个人,指挥起守城和人员更迭显得非常熟练。后来,晓天和千楚一同杀出城去,千楚在前头,晓天断后,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仅仅一千人却杀得博南万人前锋自乱阵脚。
      这一杀,杀得博南当晚不敢攻城。他们便偷偷溜出城去,发现粮草把守严密,马匹却没什么人看守,便将行云调制的药拌在马槽里。第二天正要攻城,博南那边却自乱了阵脚,马匹在军营里头横冲直撞,几个将军原本坐在马上,这下却随着胯下战马到处乱跑。津霁搬出大弓,架在城头,一通乱射,竟然射死了一名将领,还是员大将。这下,博南的攻城计划只好作罢。
      千楚给古钰形容那种大弓的样子,需要四人抬着,两人才能拉开。他和晓天拉同一架大弓,晓天便告诉他,尽管对着那匹跑起来最快的马射,上头必是大将无疑。他们两个便对着一匹颜色鲜艳的枣红马猛射,最后连人带马射倒在地,可惜没死,但一定重伤。
      到了第三天,博南再拖不住,发起攻城。行云便在城头放烟,烧得城头谁人也看不见。津霁排了阵型,人守其责,替换有序,杀得博南兵根本过不了护城河,别说上城墙了。
      这一次杀退,博南歇了好多天才缓过劲来。城中的食物都被津霁收走了,每人隔两天领一次粮食,谁都不能多拿。千楚吃得多,又羞于向自己属下讨要,便只能吃个半饱。晓天便带着他挖草根,挖出不少珍馐美味。
      古钰打断他道:“珍馐不见得,或许是饿了罢。”
      千楚便又说,晓天鞭子舞得虎虎生风,再凶狠不讲理的闹事者在她的鞭子下也只能讨饶。博南有人在城内想挑起事端,便被晓天识破,只她一人,杀入他们聚众之地,将人一个个打出,千楚带着人在门外候着,就和抓鸡似的,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
      晓天爱穿淡色衣衫,但总是脏成墨色。千楚便嘲笑她爱在泥里打滚,后来才发现她正在城中挖陷阱,说是万一城破,得早做准备。
      晓天有件铠甲是银色的,就和平常的衣裳一样,是她哥哥从北方的天灵山带回来的,那里有种蜘蛛,名叫天灵蛛,用它吐的丝做成铠甲,不但轻便而且韧性十足。晓天答应他,若哪天回北方,便给他带件蛛丝甲回来。
      晓天什么都敢吃,行云烧了一碗虫子,说是南疆某地的吃法,没人敢吃,只有晓天敢吃,说什么只要是行云做的,毒药她也吃。
      千楚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抬头看古钰。
      古钰也正看着他。
      两人相对无言,便这么默默看着对方。
      这种忽如其来的沉默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古钰打破道:“伯父是安江侯,你好歹也有个爵位,不如试着向延庆王提亲?”
      千楚急忙回绝:“君子不夺人所好。”
      古钰道:“明月郡主天资聪慧,容貌也是上乘,延庆王的宝贝女儿,又谋略过人,要是能娶到她,必大有助益。”
      千楚道:“莫要再说了。”
      这时,护卫骑马到车窗边,报:“庄主,有人在追赶我们,称是隐王的人。”
      千楚想了想,便叫人停了马车,等后头的人上来。古钰随着千楚下车,远远看见一队兵马,兵甲哗啦作响。到了跟前仔细一看,果然是聿文。
      经过庐城一役,聿文已和千楚熟络,他俩打过招呼,聿文便向古钰走去。
      他道:“庐城相见匆匆,还不曾好好叙过旧。”
      古钰道:“这十年来,我竟不知你尚在人间,不知你过得如何?”
      聿文道:“当日在狱中,有内侍官来问你在王府中的地位,我们猜是长公主出手救你,便一口咬定你非谋士。想能活成一个是一个。”
      古钰着地一跪,“救命之恩,请受我一拜。”
      聿文赶紧将他扶起,道:“我原本以为家世在上,能保一命,却不知……”他一顿,“我身子好,虽然一刀捅穿了肚子,顺流而下,却又活了过来。六年前山雨找到了我,我这才跟了隐王。”
      古钰急忙问:“那前四年呢?”
      聿文道:“被农人所救,后来那地方遭了山洪,便流落街头了一段日子,后因为识字,做了店中小二。”
      古钰攥住他的手,道:“如此困苦,为何不来找我?”
      聿文道:“怕暴露身份连累了你。”
      “你我之间何来连累一说。”古钰心中难受,便将他抱住,“记着,有任何困难便来找我,必当全力助你。”
      聿文靠近他耳边,轻声道:“小心山雨。”
      古钰一惊。聿文说得那样轻,只能他一人听见,但却听得清清楚楚。聿文远在南疆,不至于时时注意山雨的动向,他这样说,便是指山雨对他的敌意由来已久。
      古钰还在怔愣中,聿文却顺着力道将他举起,道:“怎么还是这些重量?”
      当年古钰入府时年纪尚幼,还不曾长身体,麟王召集谋士列座,只他一个少年人,十分惹眼。府中武将常把他托起互相比试力气。后古钰长身子,日渐加重加高,那些武将们便更是天天举着他,美其名曰分享成长之喜悦。他们口中常说着,
      “小古又该长高了吧?”
      “小古怎么还不长高?”
      “小古该变重了吧?”
      “小古怎么还是这些重量?”
      聿文与武将走得近,又生得高大,便见古钰就逮,高高举到众人面前。可他偏说得不一样,
      “古钰可轻,看,举起来多简单。”
      时隔十年,他今日这一举,却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古钰仿若回到十年前,就像当年回答那些武将一样回答他:“吾乃府中谋士,为麟王殚精竭虑,自然难长身子。”
      说完,他的鼻子有些酸楚,但看聿文,他眼中也是血色丝缕万千,怕是有无限感慨。
      千楚却在一旁道:“小心摔着老子的宝贝。”
      古钰瞪他一眼。
      聿文将古钰轻轻放下,道:“我知道。”
      古钰看着他,他知道?他想起他自己当年在王府时说过若无麟王便扶持江城楚庄庄主这样的话。但不知聿文说的是否是这一桩?他毕竟是隐王的人,古钰便想否认,未曾开口,聿文又说:“我知道。”
      古钰一怔。
      他又轻声道:“活下去。”
      而后聿文转身上马,“后会有期。”说完,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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