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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碎石/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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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津岛家盛放樱花的庭院里遇见他的。
母亲的本家——津岛家即将举行宴会,说是庆贺其家主诞辰,继而向父亲发出了邀请。
彼时我正远在东京以完成学业,因此原本我是与此事无关的。然而,政治家族(我后来细想与政治无关,想来只是人情世故,所谓传统)的事总叫人说不清楚,父亲既然作为神代家族出面,我便也只好出席,作为两家喜结连理有所联结的标识。母亲,大抵是因为身为女子,又地位低微,便无法出席。
这实在是很无趣的事情,令我打不起一点精神,反削减了我近来生活的气力。
平庸又无聊,迂腐且凝滞,这是所谓家族。我厌烦着家族聚会,推杯换盏,卑贱者赔笑,高贵者轻蔑,虚伪谎言不过惯常。
像原始人一样围着食物交谈起舞,愚蠢极了。那些麻木的人们如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我期待着他们尽快氧化。
如果能像母亲一样,脱离于宴会之外……
“收拾好了吗?”神代夫人——我的母亲在门外催促着我。
“哦。”我平淡的回着。向她示意我了解了,会尽快。尽管她一定不明白我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我环视着屋内。
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值得带走的东西。桌椅床柜,也就是如此了。随意拿了两套换洗衣物,将其装在一个棕色的皮箱内,我便提起它。
“走吧。”我推开门,看着这位多年未见的母亲。
她艳丽的容颜因气血不足而显得惨白,在我眼中更有些发青。勉强勾起唇角,努力向我微笑,倒显得眼皮下垂的疲倦感更加明显。年轻的面目却给我一种老态龙钟的气质,看起来短命且将要早逝。
看起来多年未见她过的并不是很好。
她似乎微微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随即又僵住了。
我并没有理会她的欲言又止,率先向门外走去。
到了车上,神代夫人总隐忍般不断用视线余光瞄向我。
我立刻转头欣赏沿途风光。
正值春季,樱花正盛。
“神代真。”她的嗓音微哑,似乎终于突破某种辖制,喊出了我的名讳。
我早在七年前便已经不再姓神代了。
“你还在恨我吗?”她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我心中升起一点烦躁。
我在东京的时候,街道上乌泱泱的满是人,喧闹的声音升腾不止。负责开车的司机总是对着来往的车辆骂骂咧咧,仿佛那无意中的超车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罪恶。
而现在温和宁静,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开口,窗外屹立的樱花树,粉色花瓣上透出了的白色——那只小白鸟,也会惊飞的。
“您有什么事吗?”我转过头平静的看她,我不觉得自己坐在她身旁,反而觉得自己就如同车窗外的樱树上的白鸟,正远望着她。
她似乎原本想说些什么,直到触及我的目光,忽然愣住了,微张的嘴也闭上了。
接着我们便到达了津岛家,他们带我去了据说是津岛家最小儿子的居所。
“他们年岁相仿,不妨一同玩耍。”
这样的说辞我是不能够相信的,许是我过于不能信任他人。我想到应是客房不够,或是对神代家的下马威吧,总归不能是一同玩耍。
我原本是如此设想的,然而接着我发现那老管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述说的高傲,母亲也似乎讨好的笑了笑,那本便发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我终于意识到母亲恐怕是不能代表神代家的,而我这个早便被驱逐出神代家的平民也确实没什么招待的必要。如此想来,这位津岛家的小儿子——津岛修治想必也不见得受人待见了。
我反而因此多少期待起了与他见面。
当我站在津岛家庭院前,我一眼便望见了那位站立在樱花树下用寡淡表情凝视着散落的樱花,微微仰头垂下眼帘的黑发男孩。
他看起来与四周庄重的庭院,麻木神情的侍女以及散落的樱花都不相似,仿佛不存在的神话中的妖邪的鬼怪,曾从孩童记忆中泛黄逝去过。
他的美丽是一块支离破碎的珍贵宝石,从裂缝中透出流光溢彩的光亮。
我几乎是顷刻产生了偷窃的念头。
“少爷。”那位可憎的老管家出声唤醒了我,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似乎听到这声呼唤,从樱花树下向这边望来,而后又在注意到老管家和我母亲的存在时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的笑容。
婴儿肥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连那双鸢色的双眼也微微弯曲,即使是偷着粉嫩的白色樱花也无法与其媲美,想必无论是谁懂会惊叹:“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我却如置冰窟,因为这一笑容而不寒而栗,那与恐怖片中抱着古里古怪洋娃娃的女孩慢慢勾起的人造的诡异笑容是不差多少的。这个孩子只是在假笑而已,我无比清晰的认识到。
我讨厌这个笑容。
“神代夫人和神代少爷来看望您。”
是了,母亲已经不能被称作津岛了,我在其他人眼中也只是个神代家的少爷而已。
“神代君。”他笑着递给我一身新的衣服,示意我替换。
但对面的那张笑脸实在太过刺目,我没有立刻接过衣服,而是盯着他。
面部肌肉一起向上耸动,嘴角的弧度,眯起的弯弯的眼睛,始终不一直着眼于对方脸上的某个点。太过完美了,仿佛毫无破绽,如果我没有感受到迷茫和悲哀的话。
“不想笑的话就不要笑了。”很难看,我说。
原本我不该这样说,面对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无论是谁,最起码客套、称赞、表示喜悦。但不知为何,我就这样脱口而出,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这位津岛修治不会憎恶我的话语。
他愣了,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刻,而后缓慢地恢复成一个更加真挚的微笑。似乎对我很感兴趣,面露好奇,问我:“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很难看。”
“果然是这样吧,我也是这样认为,这简直就是猴子一般的笑容。”他孩子气的嘟囔着,茫然却爬上他的眼睛。
猴子吗?可是大家却喜欢着这样的笑颜,这是他所迷惘的吗?
“不是的,非常可爱。”
“诶?”
“但是很丑。”
“这是自相矛盾吧。”
“矛盾的意思就是不矛盾,正因为矛盾了才是不矛盾的。”
“神代君真有趣啊。”
……
我们平躺在一间房间,我正身穿着方才他递给我的衣服。尽管夜晚依旧宁静,我却因为身旁另一个人的气息而感到不自在。
我想到方才,即使是那看似真挚的笑容,也仍然是一张虚掩着的面目。
那时我还太小,不能明白一点,揭露他人的面目如果东方古典婚礼中的掀盖头,一旦掀开,两人若夫妻,不如胶似漆也要相敬如宾,直视双方最真切的原貌。
我就这样茫然而莽撞地揭下了花火祭典上的妖鬼的假面。
辗转悱恻,直到疲倦笼着我,我才睡去。
翌日,津岛修治一脸兴奋的拽着我跑出了房间。
“神代君,你看到那边那个姑娘了吗?”津岛修治站在我身侧,亢奋的说着。
尽管如此,与他的语气完全相反的是他温柔笑着的脸庞,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不会想到他会这样与人说话。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位侍女,长相温婉可人,眼尾还坠着一枚美人痣。似乎喜悦的和身侧的人说着什么,笑得花枝乱颤。
“她看起来恋爱了,但……”
“她和津岛家的家主昨夜才春宵一夜哦。”津岛修治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眨眨眼。
“还有那位管家,你见过他。”
“他脸色不太好”
“没错,不少……”
“我知道!刚才那个姑娘是他的女儿吧。”我抢答道。
这实在是过分明显了,管家不停瞄过那位姑娘的眼神和母亲如出一辙。
津岛修治微微瞪大了瞳孔,他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没错哦……哈哈……神代君说的一点也没错。”笑着笑着连眼泪也溢出眼眶了。
“这不是谁都能猜中吗?哈哈哈。”他不停的笑着,好像那是什么笑话。
我莫名的眨眨眼,奇怪的问:“津岛君在笑什么呢?”
我的问话仿佛将他从某种梦境之中惊醒,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只有百无聊赖之人才有的对世间的厌烦。
“二姐最近正忙着与人私定终身。”
“家主夫人生了心病。”津岛修治吐露着这个家族的辛秘。
“神代君不觉得无聊吗?”他隔着一团仿佛凝结成块的气团远望着我,就像我那时远望着神代夫人。分明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间隔千里。
“无聊透顶。”我说。
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像劣质的玩笑,让人笑不对心,只想骂一句“烂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