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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宇宙,公路和黑太阳 ...

  •   朋友们,我假设你们还记得,之前在森林里的那个凌晨,我拽着凯文飞上天的事?这个事吧,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唉,我能说什么呢?冲动是魔鬼,而我偏偏又处在做事最不顾后果的年纪。那自然是飞啊飞啊飞……

      直到蓝白相间的行星位于我们脚下。
      金灿灿的灯火星星点点,流光溢彩;绿莹莹的光带环绕两极,若即若离。

      穿过大气层时的高速摩.擦烧毁了我们的衣物,不给任何布料残片依附在汗毛上的机会。幸好我眼疾手快在衣领失去作用时扑向下一把把人抱住,否则他还不知道会在七.大洲的哪一处砸出一个大坑。我有心怀疑如果凯文的基因和地面上其他渺小的人们没有区别,也许他会在上升脱离引力的过程中和那些如今不复存在的纤维一样燃烧起来。但他没有燃烧,如同一块浸泡在水中的湿木头,只要不与空气接触,就不会沦落到腐烂的地步。

      近地轨道是一个很好的观景台。我不会说我不欣赏这一幕:凯文瞠目结舌,没能想到能有这么一出,被砸在眼前的壮丽景象弄晕了脑袋。但在这个几乎称得上亲密的时刻发生的不止一件事。时间或许是一条线,线上的事件却从来是多线并行的。地球之外也是如此。不止双眼突出,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都有所肿.胀,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一旦戳破鼓鼓囊囊的外表就会只剩下皱巴巴堆叠在一起的干瘪皮囊。

      他张开嘴,没有留下一句话,如同一个世纪前黑白电影中静默的演员——真空吞噬了声音,也吞噬了孱弱的生命,这个所谓的身体数据上领先于人类的超人类在无氧高压的环境下只多坚持了三十六秒,随即被无形的压力粗暴地撕扯开。

      凯文,或者说曾经名为凯文的存在如烟花一般爆炸,却没有往各个方向四散,七零八落的肢体漂浮在距离我不到半米、触手可及之处,血肉组织失水失温,皱缩成冰箱里冻了七八天的不新鲜的模样。这个时候,凯文尤其不尊重人际互动的空间距离感。根据爱德华·霍尔的空间关系学理论,零到四十六厘米属于——怎么说来着——“亲密距离”,属于亲爱的人,家庭成员,最好的朋友的区域。我确信凯文不属于以上三者之一。不过,不能否认,以定格在这一幕的场景来看,我们确实在进行亲密程度远超一般水平的互动。

      他解体的一颗眼球正好飘到我面前,角膜清亮,扩大的瞳孔让棕色的虹膜好似黑日周围的一圈光晕,粉红细长的视神经像蝌蚪尾巴一样拖在其后。仅仅是脱离了上下眼睑和细密的睫毛的包裹,这只眼睛就给人以与往日的无害截然相反的观感。
      冰冷,可怖,古怪,犹如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这一刻,组成人体的精密零件不加掩饰地展露其本质。任何一个人,哪怕不像我一样拥有透视的能力,也能轻易看到它最真实的形态。

      在这样一个时刻,我能想到的只有:
      这是活的。
      它们活了。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凯文扭曲撕裂的五官、无需解读的表情、不再柔软的内脏,直到这场死亡排演的假想对象没话找话问我在想什么,才真诚地提议:“你要不要考虑一种重复率比较低的死法?这样如果地狱里给死者分类,你就不用和车祸、溺水的家伙们挤在一起,可以享受奢华的单间了。”

      “我觉得我现在就要热死了。”凯文擦了把汗,夏日午后两点高温把他折磨得有气无力,活像条脱水的鱼。那些还沾着体温的汗珠洒落到我的脖子上,提醒我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是的,他没死,以上长篇累牍的奇观不曾发生于现实中,只是逃亡路上一个小憩时短暂的清醒梦。甚至于梦中的逻辑也不符合现实的物理规则——不同于早期的科学猜想,人体暴露在太空中并不会直接爆炸。他们会在短时间内死于急性缺氧,像不像溺水的人?不同的是,暴露在太空中的尸体却能长久不腐。除非我自己手动“摆拍”,很难想到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实现梦中的情景。

      不过当着当事人的面回味他在我梦中的遭遇也许不是个好主意,这让我感觉自己有点像个上个世纪巴黎酒吧里痴迷于吉尼奥尔那样的流行短剧的蹩脚艺术家,除了高喊“缪斯”、说些“我从死亡中窥见自由”之类堆砌概念的鬼话什么也没学到。这是个与现状极不相称的比喻。啧,我准是被新环境铺天盖地的艺术气息给提前影响了。

      “那可太糟糕了。”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空旷的公路上。路边低矮的植物丛枝叶发黄、蔫头耷脑,让我颇有些物伤其类:“干旱是人在自然灾害里最频繁的死因。”
      ——有数据表明,1900年全球有127万人死于各种灾害,其中126万人死于旱灾。

      更糟的是,在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稀少的降水完全成为常态。这一路上就别指望有天降甘霖、空气湿度上升的好事了。毕竟那可是洛杉矶,西海岸最耀眼的爱乐之城,从沙漠中凭空建起的梦幻之都。

      是的,你没有听错。那片树林里真正的事情发展是,正如我起飞前对凯文所说的那样,我决定向新生活逃亡,并且慷慨地带上了他——去掉美化的修饰,简而言之,我绑架了凯文。而在这场短暂人生中的第二次离家出走中,我没有持续向上突破大气层逃离地心引力,也没有藏身大洋彼岸某个沃特鞭长莫及的异国他乡。我一路向南,甚至没有离开加利福尼亚,沿着公路徒步走了大半天,还没靠近洛杉矶警局的管辖范围。

      这样低效的逃亡远非我所愿,但我最不想的就是被卫星拍到直指此行目的地的飞行轨迹。所以,在越过特哈查皮斯山脉,进入到南加州的地界之后,我押着凯文一前一后踩在公路左边的沙砾上,把希望寄托于在南下的车辆经过时竖起大拇指。

      凯文不是很乐意,但他大概也不是很想回去面对那堆烂摊子,或者是由于我刚刚带他飞来飞去的武力展示的缘故,凯文败给了我的坚持,磨磨蹭蹭地走在我正前方的视野之内。我缀在凯文身后一米半远的位置,完全没有在行进过程中和他谈心的想法,冷冷盯着这颗毛栗子顶上的发旋,既想不明白自己带上他能有什么用,也不情愿放过这个麻烦的人质。

      他该长点教训,明白人生充满意外的道理。我咬牙切齿,还没相出更具体的报复方法,就看到前面的人一脚踩在路面凹陷的缺口,眼见着又要摔倒了。什么毛病啊!路都走不稳。小儿麻痹吗?

      我扶完人又开始和自己生闷气,觉得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可理喻,连十四岁的小孩都要和我对着干。说我当时气急败坏也不为过。可等我想要质问凯文发什么神经的时候,又注意到他走起路来两条腿都在打颤,睡衣下摆盖不住的裤腿内.侧没头没尾弄湿了一块,裤管贴在腿上,从膝窝开始,小腿往下蔓延出一道狭长的水痕。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想吐。

      平心而论,我抛下所有人跑掉的行为一点也不明智。即便是在当时,我拎着凯文的衣领、迎着夜里的冷风起飞的那个时刻,不做任何准备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逃离听起来也不是个好主意。

      可事态的发展没有给我做出理智选择的机会,我解不开凯文的困局,也找不到救赎自己的办法。放眼望去,夜色森然,风声凄厉,四处所见尽是无形锁链围成的巨网,网着我的过往、我的家人、我的理想,以及我赖以生存的信念,把我所拥有的一切编织成组成这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
      我站在网中,呼吸如常,不觉有枷锁加身。向前走出两步,也没有任何阻碍。只是回头时,却发现原地还有一个我。再低头看看自己,像个服装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一样,哪里还有符合记忆里的半点痕迹。

      我哪里能逃呢?逃出来了,也就不是我了,只会是一片没有身份的残魂。剥离一切加之于我身上的符号和价值、联系与意义,我就什么也不是。

      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严重伤害了我的感情,我无法忍受。如果现在的我和未来的我之间注定有一个要等在蛇牙下方睁大双眼承接毒液,那还是把烦心事留给未来的我去应对吧,总比现在就瞎了要好。

      于是我逃了。半心半意,既期盼着被沃特找回,又祈祷永远不要被他们找到;既在最开始做出一副远行的架势,又在最后选了个就近的大城市落脚,根本没跑出多远。看看我现在的下场吧!这才半天不到,我就已经被和一个青春期的男孩一起困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更年期。

      我长叹一口气,叫住还想往前走的凯文:“别走了,你走得太慢了——我背你。”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啊,我现在转身回去还来得及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宇宙,公路和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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