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50、善者不辩，善者不辩（六）

　　因为长久流浪，居无定所，为了活下去，不有部族的祖先不得不吸收学习别族文化和语言，历经千年万年后，掌握古老语言的只剩下部族族长。不有正是他们部族最后一任族长。
　　那一刹那间，思念、愧疚、委屈······各种感情纷至沓来，洪水猛兽一样将他吞没。他浑身抖如糠筛，一张嘴张成了碗口大小，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嗬嗬声，是过度换气的声音。他太悲哀了，连哭声都无法发出，眼泪像是春夜的雨一样，无声却连绵不绝。
　　原星长老像是盯着玩具似的，玩味地看了他好半天，最后实在不耐烦了，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向上一翻，悠扬婉转的吐了一口气，说道：“虽然你们低级生物丰富的感情很有观赏性，但看久了也确实无趣。你能不能抑制一下你充沛的情感，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不有没听见他的话，依然自顾自哭着，委屈一旦如春日融化的雪水一样流动起来，就很难在日复一日温暖的天气中停下。原星长老很是无奈，他绞着纤长的手，像是下最后通牒一样说道：“如果你现在不能停下来，那我向你保证，你日后的眼泪就是为你那些同伴流得。”
　　狠招有奇效，长老话音刚落，飞船内重新归于寂静，空气好像烧着了，卷着热浪从不有那里奔向长老，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不有猩红的眼睛，等着他开口说话。果不其然，不有撂下一句在他看来软绵绵的威胁：“你敢动他们，我跟你同归于尽。”
　　低级生物最大的缺点，就是永远自不量力，长老咂了咂嘴，煞有介事的想到。他跳过不有那句毫无威慑力的话，正色道：“要他们活着的方法很简单，和我们合作。”
　　“什么？”不有错愕地望着他，眼神瞬间变得迷惘。
　　长老又吐出一口长气，乳白色狭长的鞋子点着地面，发出一阵哒哒声响，他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不有问道：“为什么？”
　　“如果理由方便告诉你，那我一早就说明了，所以不要问这种无效的问题。而且希望你摆正自身的位置，你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性，因为你同伴的性命和这艘飞船，都掌握在我们手中。”
　　他说得对，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这场交易的天平本就倾斜，他一无所有，而对方拥有他全部的砝码。窗外，圆形物质的光像是穿梭在草丛中的萤火虫似的，若隐若现地闪着，宁谧的黑中，隐藏着看不见的细线，纵横交错的构成一张网，绞杀着每一个落入圈套的生物。他忽然明白过来，或许他就是下一个闪着零星光芒的圆形物质。
　　思绪通了，他浑身也就软了，这时他才察觉到脚后跟热辣辣的痛楚，他点着脚尖动了动腿，曲腿坐到了地上，原星长老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骤然腾空，扒着吊顶俯身看他。不有抬起头，哑然失笑道：“诚如你所说的，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但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告知。”
　　铅灰色的舱壁温着一层朦胧的蓝光，原星长老苍白柔软的手臂粘附在上面，像是谁不小心在画布上涂了一抹白，飞船内静悄悄的，连不有匀长的呼吸声好像都消失了，原星长老瞪着两只作为装饰的眼睛，感受着不有情绪的涌动。确定他没有恶意后，他才落回地面。对于他们而言，低级生物浓郁的情感是堪比毒药的存在。
　　“什么问题？”他站在不有对面，脚尖又局促的对到了一起，“在不涉及我们星球机密的情况下，我会如实相告的。”
　　不有挑了下眉，他没想到原星长老如此爽快：“第一，你为什么会我们部族最古老的语言，声音又和我已故去的长老一模一样，我们两族之间，是否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渊源？第二，你们对我的同伴做了什么，为什么好像只有我保持清醒？第三，为什么要和我们合作？我们需要向你们报告什么？”
　　原星长老点点头，一副果不其然的模样，不有见他狭长的眼睛一动不动，像贴在面颊上的两幅潦草的画似的，突然福至心灵的问道：“你不会和阿谷他们一样都是能量体，能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吧？”
　　原星长老有点意外，体内的情绪似乎牵动了他傀儡似的□□，他蝌蚪一样的眼睛竟然眨了两下，点头承认道：“的确如此，但我们从诞生起就会屏蔽掉外界的声音，所以我听不到你的心里话。”
　　“至于你提出的问题，除了为什么要和你们合作之外，其它的我都可以告诉你答案。”他往后退了两步，抵在窗子旁，窗外的幽暗爬到他半边脸上，以短小的鼻子为界限，泾渭分明的划出两半江山，“在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是不是有一位劲敌？”
　　不有的眼睛呆了半秒，而后仿佛结冰的湖面一样裂开了一个点，他曲着的腿猛然伸直，失声问道：“难道是你们？”
　　原星长老稀疏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在他宽阔矮小的鼻梁上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宛如峡谷，这还是不有第一次见到他有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他点着地面的脚尖似乎想往前迈一步，但最终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说道：“不是，我们曾经是伙伴。”
　　“什么？”不有不记得部族神话或历史中，有关于同伴的任何描述。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能一直保持清醒的理智？”原星长老对不有的惊讶嗤之以鼻，他其实对此早有预料，但究竟是积怨太深，让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
　　他深深吸了口气，后脑抵在舱壁上，微微撇头，望向窗外零星的光，他的眼睛太深邃了，那一点微末的光不能照进去分毫，“历史太过久远，根本不是我们能够随意评判的。我只跟你说个大概。”
　　“当年你和我的部族都太过弱小，星球资源就像人类的美貌一样，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相匹配，就只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身边，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为了生存，我们最终结成盟友，共同御敌。但是好景不长，”原星长老转过头来，望着舱壁上明亮的光，他的声音虽然是刻意模仿不有的老族长，但讲起故事来却似乎带着电流，刺得不有微微战栗。
　　“我们的合作终止了，由于时间的不对等。”他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声色却粉饰上了一层悲凉的漆，“你们族人寿命太长，不懂变通，总觉得万事万物，只要等下去，他们自己就会做出改变。而我们族人寿命太短，为了让生者在有限的时间内享受幸福，我们只能拼命发展科技。”
　　不有的睫毛颤了下，放眼望去，舱内的布置一成未变，舱壁上印着一个黑乎乎的手印，是阿水不知道何时盖上去的，003多次想要清理，都被阿水以命相抵般的阻拦，最终它成了飞船上的一道风景线；地面洁白无瑕，边侧垒着一层层泛着光泽的小石头，是003收集的标本，在远处的圆形桌面上，七零八落的摆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那地方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朴若谷每天清晨把它收拾的干净整洁，到了晚上又变成杂乱无章。除了空气，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化。空气是寒冷的，细细密密的从不有的毛孔里渗入，针一样扎向他的心脏。
　　原星长老凄惨一笑，道：“可笑的是，在决裂前，我们两族还通婚了。为了能够获得你们长久的支持，我们送去了一批又一批的男男女女，结果最后，都不得善终。”他终于往前走了一步，簇新的光打在他脸上，像闪着刀光似的凛冽，“所以你的基因里，有能够摆脱原星古老迷幻阵的钥匙。”
　　不有庞大的身子缩了下，脚擦着地面往后滑去，直到靠到舱壁上，他才像找到靠山一样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问道：“可是，我不太理解，既然你们的科技已经如此发达，为什么单靠我的基因就能逃过一劫呢？”
　　“说来也是可笑，”原星长老张开自己狭长的手指，借着光凝视着它，“不论科技如何发达，我们所取用的资源，制造的东西，都跳脱不出星球原有的框架，跳不出宇宙的框架。我们自身就有这局限性，这是不论多发达的科技都始终摆脱不掉的桎梏。”
　　他冲着灯下的手抬了抬下巴，说道：“就像这双手，无论我们日后发展的工具多么便捷，却始终赶不上一双手真正触摸到的感觉。所以我们对待外来者双管齐下，一方面用高科技武器打击，另一方面就是继续使用经过改良的古老迷幻阵。哦对了，这迷幻阵还是你们祖先帮忙研究的。”
　　不有哦了一声，抱着双腿的手臂向里一收，挺着身子望着他，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但原星长老却并不打算详细叙述，他换了个话题，说道：“后续就是我们的祖先决裂，从此不相往来，我们拼命发展科技抵御强敌，而你们一族早已消失于枪林弹火中，这就是你我之间的渊源。至于你的同伴，没有性命之忧，等会自然会解开。”
　　“关于第三个问题，你不用向我们报告什么，我们自然会知道你们调查的一切。”他好像是累了，说罢就紧紧抿上了嘴巴，青色的下巴上出现一个个小的凹陷，宛若土丘似的，在光下无所遁形。
　　不有没做回应，他觉得手上有点痒，左手先在右手手背上划了两下，随即尖利的指甲刮擦肉皮的呲呲声响起，安静的舱内像个扩音器，把这刺耳的声音传送到每个隐秘的角落，原星长老似乎很受不了，往后退到阴影里，不有头也没抬的问道：“你知道灭了我们部族的敌人是谁吗？”
　　“不知道。”
　　不有停了下来，靠着舱壁重重叹了口气，天花板上映着不知哪里的光，像鱼一样来回涤荡着，那光落在不有眼里，震起了一层白色的浪花，“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历史把你们抹掉了，也把仇人抹掉了，祖先流传下来这些故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端没有回应，显得不有像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拂了拂身上皱巴巴的衣服，站起身说道：“没有问题了，现在可以把我的同伴放了吗？”
　　原星长老升到半空中，白色的尖鞋子不知道脱在了哪里，露出了他一双长条形的脚，青灰色的皮肤上有条状的脉络，像杂草似的柔弱无骨，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不有这个和他有点渊源的后代，说道：“抹掉了所有可能让你们报仇的对象，让你们放下恩怨，这难道不是你们祖先的温柔吗？”
　　轰隆一声，不有身体某处坚固的堡垒坍塌了，扬起的灰尘升到他气道里，呛得他浮起一层泪花，他佝偻着身子，对着藏在自己影子里的，洁净的地面，默默流下了泪水。迷蒙中他似乎听到原星长老遥远又苍老的声音，对着他说：“低级生物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哪像我们，世世代代烙印在基因中的仇恨，早已变成了枷锁，摆脱不掉。”
　　他睡着了，梦中的他还是少年模样，和家人一起环绕在老族长榻前，老族长看着他整洁光滑，像是白瓷砖一样温着柔光的身体，笑着开始讲述那些古老的传说，声音悦耳，铿锵有力。
　　“不有！不有！”梦中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不解地看着老族长，那沟壑纵横的面目却冲他一笑，将他推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