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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五) ...

  •   “阿谷!”他猛然蹲下身子,双手箍在他肩上,疯了一样前后晃着,但朴若谷睁着的眼睛却死气沉沉,毫无生息,一副故去多时的样子。他抱起他破败的身体嚎啕痛哭,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朴若谷的左手边,003仰面躺在地上,他闭着眼,似乎只是睡着了,但胸腔却毫无起伏,像张纸一样,一只毛茸茸的手扒在他的脚上,不有不用仔细看也知道,那是阿水的手,她整个的趴在地上,另一只手扣进地里,双腿用力向前蹬着,死不瞑目的眼里凝着浓稠的不甘。吴欲知只剩下一颗头,青灰色的脸上伤痕累累,一行血泪凝固在脸上,像两条河道似的,最终汇入死亡的海洋中。
      不有觉得好累,疲倦困顿像汹涌的浪头一样将他吞噬了,他不再哭泣,但抽噎和眼泪却不受控制似的停不下,他轻轻放下朴若谷,抱着双腿任由身子向后栽倒。泪水砸进了土里。头顶上是漫无边际的,深沉的黑,圆形物质闪动的光像是风尘仆仆的旅人,沾着一层灰黄的尘土,是一种饱经沧桑的陈旧。不有眼睁睁地望着,也只是眼睁睁望着。
      除了累,他没有任何的情绪。他脑中一片空白,心里茫茫然的,仿佛四肢都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就剩一颗扑通扑通跳的心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还活着,只剩他活着。其实这颗心脏也不是他的,是朴若谷和003经过多次调整后赠与他的一副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他的本体丑陋扭曲,布满斑痕,浑身上下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点子,稍微一碰,便会流出暗褐色的物质,是他自己都憎恶的模样。他多么幸运,失去孩子走投无路后,还能遇见愿意相信他的同伴;他多么不幸,无可扭转的命运再一次抛弃了他,让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想到他这副憨厚的皮囊,想到003夜以继日为此做的调整,想到阿水坐在他肩膀上和003吵嘴的样子,他的心再一次痛了起来,像被握在一只女人纤长的手里,反反复复揉捏着,钝痛持续不断,偶尔又被女人尖锐的指甲戳着,钝痛变刺痛,连带着胃,也绞着疼起来。
      堵在鼻子上的布条早已遗落,腥臭的气味闻久了,也好像没有那么恶心了,珍爱的东西总是失去,什么都留不住,所以生命走到最后,都变得麻木了,和僵死的树没有分别。哭得太久了,不有头昏眼花的,上方密不透风的黑里,有水波纹似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好像有一尾鱼正自由自在的游着,起初他以为是幻觉,闭上眼睛再睁开后,他看见那涟漪中,有一盏明亮的,清晰的灯。和那天他在林子里追逐的光一模一样。
      那光和圆形物质灰颓的光不同,洋溢着一种春色中的生机勃勃,把周围的黑都染成了灰,蒙着层淡淡的乳白色光晕。忽然的,那光抖动了两下,它像一只飞鸟一样,俯身冲到不有眼前,柔和的光芒在他晦暗的眼珠中铺陈开来,随后荡到整张脸上,使他的面容光彩熠熠的,然后它凌空起飞,朝前方那团巨大的,模糊的影子飞去。
      光所过之处,把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黑漆漆的上空逐渐褪色,像罩了一层白纱布似的,氤氲着层茫茫的绿雾,圆形物质的光芒也变得锐利,像针尖儿一样凝聚起微小的火苗,洞的温度开始升高,湿冷的水汽黏上皮肤,仿佛蛇缠在身上一样。不有打了个冷颤,蓦地坐起身,他双眼发直,目光始终跟随在光的后面,那光和走快了的伙伴似的,忽然顿了下,转身等在原地。不有一只手杵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茫茫然跟了上去。
      那光似乎在照顾不有残破不堪的身体,飞得特别慢,洞内和大草原上的冰天雪地一样,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看多了实在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在原地踏步。不有的汗流了一层又一层,眼睛刺刺的疼,是汗水落进去的缘故,身上的关节与肌肉似乎要分家,各有各的疼法,但是他却不敢停下,像那天晚上一样,无缘无故的,就是想追随那束光。
      模糊的黑影逐渐显出轮廓,流畅的外形让不有忍不住惊呼一声,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内心却在不断否定这呼之欲出的想法。光突然停了下来,不有也倏地定在原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时大时小,像一阵阵风似的,前方视野完全被巨物堵住,水波纹一样的涟漪开始在那巨物身上荡开来。
      突然,那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巨物飞去,不有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它飞到巨物表面最显眼的标志处,明晃晃地照着它半晌,确保不有看清后,融进了巨物中。
      不有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物狠狠捶了一下似的,刺痛过后就是经久不歇的钝痛,酥麻的感觉从脊骨一路爬到颈椎,朝耳朵和面部蔓延开来,胃里在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如海潮似的,一浪高过一浪,马上要将他湮灭。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马上就要窒息了。
      光消失后,整个洞又重新隐于幽暗,被照亮的SE星飞船标志昙花一现,眨眼间又被无垠的黑暗吞噬,腐败的气味卷土重来,圆形物质的光朦朦的,像是黑暗吞掉整片天空时的漏网之鱼,不有干呕了两声,但没吐出什么东西,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干涩的嘴唇起了一层皮,像钝刀子一样磨得他直发痒,他手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向前方望去,圆形物质的光越远越小,就像他的身影一样,与黑暗严丝合缝。忽然的,那模糊的,小小的黑影抖了抖,仿佛一潭死水中落进了一片叶子,连静谧的空气都被它扭曲了,洋起一种荡气回肠的气势,那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不有铁着一张脸,正大踏步朝飞船上走去。
      大门检测到是他后自动开启,灯光大亮,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飞船上静悄悄的,好像他走进的不是舱室,而是真空。太过幽静的环境容易让幻觉疯狂生长,他的心跳不知不觉间越跳越快,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亮晶晶的,在雪白的灯下一晃,像是罩了层霜似的。不有的手抵在眉上,汗水被截断,沿着拱起的手背向两边流去,他还算端正的眼睛藏在阴影里,正半开半合地适应着光线,空气里似乎有呼呼声,好像微风穿过孔洞似的,微不可闻,他闭上眼侧耳仔细听了听,才发现那声音绵长均匀,像一个人,近在他耳边。
      不有从后脖颈到尾椎骨当即就僵硬了,肌肉像风干在骨头上的腊肠似的,硬的简直需要一把刀才能劈开,一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珠瞪着地面,滴溜溜转着,挡在眼上的手却仿佛被胶水黏上了,始终不敢放下。
      那人踱着步子,走到不有跟前,他一双白鞋反着光,像是白花花的刀子一样,扎进不有眼中,“既然已经发现我了,何必还装作没发现的样子?”
      不有像个被注入思想的木偶一样,大脑混乱无序的运转着,身子却僵着动弹不得,鼻尖和额头上冒出黄豆粒似的汗珠,颗粒分明。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荡到不有耳边,无异于惊雷,把他从里到外劈成了焦土,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族里长老的声音。
      他们部族古老且长寿,时至今日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但长老的声音却像钢印一样,烙印在他记忆里。长老的声音尖细锐利,带着金属互相刮擦的生涩感,因为年迈,说话时又总是带着咕噜咕噜声,好像上不来气儿一样。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对着不有一遍遍讲述部族古老的传说和历史,尽管它们经过宇宙的变迁早已面目全飞,他却固执己见,将此视为圭臬。午夜梦回,模糊的画面里,长老的声音仿佛噪音一样,异常清晰。
      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白鞋裹着的脚尖朝里缩了缩,不有看见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好像抬起了什么,随后他的手就被一条柔弱无骨,冰凉滑腻的蛇一样的东西缠上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全身力气尽失,那人扯住他的手往地上一掼,不有庞大的身子也跟着往地上摔去,那人抬起一只脚,抵在不有肩上,轻轻地扽了下,他又立马复归原位,好像小丑在手里抛着的花球。
      “真是,”那人后退了一步,语气似乎很不满,“低级生物总是这样,像有惊恐症似的。”
      不有愣愣地抬起头,白花花的光好像罩着一层雾,稀疏又朦胧,原星长老好像鬼影一样若隐若现,他圆盘似的脸颊上,一双瓜子壳大小的眼睛,正促狭的望着他。
      不有舔了舔嘴唇,干涩的喉咙被火燎过似的,艰涩地开口问道:“你们会说话?”原星长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了起来,狭长的眼睛眯了一条缝,裂开的嘴巴黑魆魆的,好像里头潜伏着怪物,他仍旧笑着,声音却传到了不有耳中:“我不仅会说话,你仔细听听,我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话?”不有诧异地问道,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言语像是炮一样,在瞬间将他的理智轰成了废墟,他仿佛被囚禁在一座崩塌的冰山下,冰块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他快被砸死了。原星长老用得是他部族的古老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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