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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知者不言(二) ...

  •   笑着笑着,003的声音变了调,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理了理自己柔软杂乱的发,重又走到窗前,面对着一望无垠的黑暗,说道:“人戏团星进出不易,据我所知,自人戏团星鼎盛到衰落以来,得到授权的各星球高级观察员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册,但是我并没有查到任何人戏团星原住民的相关信息。相反,我在《星球高级档案》中,查到了人戏团星不属于任何一个记录在册的星球,换言之,它是人造的,或者改造的。”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星球,阿谷为什么如此了解,在我们焦头烂额时,却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他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从内到外,藏着一块终年不化的冰块似的,他转过身,目不斜视,笔直地走到门口,他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大家的目标,真的一致吗?”
      003悄无声息的走了,剩下不有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以前从来不觉得房间空旷,甚至于他庞大的身躯而言,还有点窄小,可是他走了,丢下了满地的疑问和无疾而终的答案,他头一次觉得,这间屋子这么大,大到他把自己一寸寸的解剖铺满地,都换不到一个人的真心。
      他不想和队友之间产生嫌隙,而且阿谷是他的救命恩人,因此长久以来他对某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保持漠视的态度,直到003一针见血的指出,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逃避罢了,一如逃避孩子的死亡。他画地为牢,粉饰太平,固执地把这里伪装成避风港,可风浪滔天,迟早吹破矫饰的外衣。
      孩子的影像图片已经恢复如初,看不到丁点裂痕,他长久地凝望着,恳求获得力量,可死人的笑容凝固不动,看得久了,遍体生寒。他打了个冷颤,知道自己再睡不着了,便起身去替换阿水。
      操控室内,已早有别人,看到吴欲知的瞬间,不有便知道了他和003怀有同样的困惑,他冲他点点头,无声无息地滑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窗外已渐渐微明,地平线处氤氲着一团并不真切的光,朦朦胧胧的,像是雾气抽了丝,透过缝隙洒下的影儿似的,大地好像被稀释了,从硬朗的黑淡成灰褐,恍惚中也透着点儿青黛,坑坑洼洼的小丘投下矮矮的阴翳,还是固执的黑,仿佛把夜幕上的星星抠掉,留下的黝黝黑洞。吴欲知头枕双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边尽头处,连呼吸都是轻轻盈盈的,生怕惊扰了别人的梦。
      不有却正好相反,他体内的火炉子越烧越旺,额角鼻尖汗渍涔涔,一转头,便流下两道蜿蜒的汗珠,“你怎么不去休息?”终于,他忍不住了,打破了诡异的安静。
      “睡不着。”吴欲知懒洋洋的说道。
      角落里的仙人掌嚯得起身,两条软绵绵的腿荡着空气,转了个面,贴着墙角又蹲了下去。
      不有忽然怒火中烧,他看着微微发颤的小指,问道:“你为什么提议选队长?”
      “因为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吴欲知依然懒懒散散的,跟刚睡醒脑子还发懵似的。
      不有的鼻翼轻轻跳动,他蓦地握紧拳头,神色窘迫,“难道不是想逼阿谷说实话?”
      “嗯?”吴欲知发出梦呓一样的呢喃,“你不信任他?”
      “什么?”不有呼吸一窒,空气火辣辣的,烧得他从鼻腔一路疼到四肢百骸,他豁然站起身,差点掀翻背后的椅子,“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他了?”
      吴欲知撇了下头,抽出酸胀的手臂,像是餍足的猫儿似的,得意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这种事,难道不是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吗?”
      他两脚向前一蹬,全身抻成了一块平整的钢板,而后猛地从椅子上跳起,转了个圈,径直往门口走去,“我只是生气,他三番两次的致自己于不顾,好像这命不值钱似的。”
      “至于所谓的秘密,谁还没两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小九九呢?”他冲不有挤了挤眼睛,“我相信你也有吧。”说罢,一阵风一样走了,不有捏住自己的小指,渐渐用力,墙角的仙人掌追着吴欲知的背影,也荡了出去。
      不有把脸埋进臂弯里,衣服上的香料味儿直冲进他鼻腔,痒痒的,好像被小猫儿的胡须轻轻搔着,气道里酝着一个喷嚏,却怎么也打不出来,反倒逼出了一汪眼泪。吴欲知立在门口的墙边上,听着他低沉压抑的呜咽,直到喘息渐渐平复,他才转身离开。
      距离他值守还有好几个小时,但他精神抖擞,实在无法安眠,他贴着墙根儿,沿着走廊漫无目的的走着直线,遇弯则转,遇物则绕,就像命运总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般,他脑子混混沌沌,胡思乱想着,恍然间旁边的房间门户大开,003冷着一张绿脸,幽幽说道:“你知道你很烦吗?”
      “卧槽!”吴欲知被吓得连连后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仙人掌也有样学样,往后荡了两下,吴欲知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反唇相讥道:“你有病啊!”
      “我建议你,有病就去吃药,阿谷从地球带了很多药来,总有一款适合你。”003抱着双臂,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在不行你就全吃了,治死了也算是治好的一种。”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吴欲知眼疾手快,一个大跨步,就扑到了他背上,两人齐齐向前一个趔趄,差一点就摔了个嘴啃泥。
      003气急败坏,甩开他的手,吼道:“你真的是有病!”
      吴欲知讪讪笑着,回身把仙人掌关在了门外,他扭着手腕,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上了003的床,上下打量起来:“你这房间简直跟你一模一样,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空荡荡的,连个棺材都不如。”他腰身一软,就势躺到了床上,他咦了一声,指着灰霭霭,雾蒙蒙的天花板问道:“感情你天天躺着,把天花板当屏幕呢?”
      003忍无可忍,浑身战栗:“麻烦你离开我的房间,我要休息了。”
      “小气鬼,”吴欲知翻了个身,索性在床上打起滚来,白色的床板随着他重心的转移而变换颜色,吴欲知玩心大起,愈发兴奋。
      “你在懊恼阿谷的事情,”003倒退到墙边,整个人陷进墙壁锋利的折角中,他揉着隐隐酸痛的太阳穴,冷不丁说道:“所以你睡不着,在走廊上瞎晃。”
      吴欲知摇摆的身子滞了滞,体内火气吁吁奔腾着,横冲直撞,燎穿了他的心脏和喉咙,他五指张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像是在一遍遍描摹推演。
      “你知道我去找不有了。”003两肩抵着墙壁,冰凉丝丝屡屡的渗入他体内,“我不做辩解,我只做我自己的拥趸。”
      说罢,房间内一暗,天花板上倒影出操控台的数据,003像是累极了,沉重又迟缓的说道:“回去吧,我该休息了。”
      吴欲知一声不吭的走到门口,桎梏他周身的焦灼气焰翛然散了,他说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你来干嘛?”
      吴欲知奔到他床前,冲他做了个鬼脸:“不是你让我来的!”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跑了,留下003一个人在房间中凌乱。
      当夜幕再次降下,大地归息时,约定出发的时间已然到来,几人聚在操控室内,看着坑坑洼洼的土地越来越渺小,直到变成一块平整的布,最后凝成褐色的一点,像落在地上的针,消失于视野。
      “路程用时已经发到各自的神经机上,大家可根据各自星球的计时标准,安排余下的时间,请各位做好充足准备。”屏幕上,飞船正在按照预定路线,平稳行驶,人戏团星被远远甩在身后,变成了一颗球儿,003松了口气,把指令传达给众人后,便离开了座椅,准备离开。
      “003,”朴若谷叫住了他,“我有话和大家说。”
      他挥了挥手,一件软塌塌的,半人高的东西从远处隔空飞来,落在众人面前,在吴欲知身边正荡着双腿的仙人掌一下子荡出两米远,吴欲知被唬了一跳,凝神细看,才发现是牢房内伪装成地球人的能量体的皮。
      阿水嗖的一下躲在了不有身后,003也嫌恶的皱起眉头,但还是上前,挑起那张发臭的人皮,细细查看。
      “他躲在了飞船内,昨天被我查出,”朴若谷蹲下身子,目光随着003的手移动,“被我失手,杀掉了。”
      003双手一颤,猛地昂起头,不可置信的重复道:“你杀了他?你杀人了?”
      朴若谷直直看着他,微微颔首,道:“他躲在武器库,不杀了他,死得就是我。”他的目光像是稀疏的月华,温温柔柔,朦朦胧胧,却明朗鉴人,罩着一层黄绿的边儿,一点都不像是杀伐果决的狠人。
      他捉住003冰凉的手,大拇指缓缓在他青色细腻的皮肤上摩擦着,“我想对大家说声对不起。”
      吴欲知眼神一黯,下意识的皱起眉头,不有肩头耸动,低下头死盯着地板,只有阿水天真的说道:“杀了个敌人而已,有什么可道歉的。”
      朴若谷转而轻轻捏住003的手,手指在他虎口处按下一个凹陷,是光都照不进去的坑,“所有的事儿。”003猛然抽回手,起身就要离开,朴若谷低着头,自成一隅,光从他的脖颈滑到后背,却始终挤不进他团成一团的黑影里,“我是人戏团星人。”
      003蓦地停住了,就像是吴欲知,不有和阿水蓦地止住了呼吸一样,声音从他藏在阴影中的嘴巴里传出,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是黑影儿有了灵魂,还是灵魂漆黑成片,“我出生在人戏团星,打从降生那一刻起,我的使命就是服务人戏团星高层。”
      他蹲在地上,头发柔柔地垂落,好像春色褪尽,萧条荒凉的柳树条,“我的母亲是被星际掮客卖到人戏团星的高级能量体,她本该和众多枉死的性命一样,早早被人写好了结局,但那次表演赛中,有一个来自阿魅星的高级官员,看上了我母亲,然后······就有了我。”
      吴欲知像掉进冰窟一样,浑身僵硬湿冷,从脚底生起的一股股寒气,逼煞着奔腾温热的血,挤净了最后一丝暖意,胸腔内传来怦怦的雷动声,他却觉得那声音好遥远,像来自天外。
      朴若谷继续道:“我母亲作为一个能量体,她的生育方式本应是便捷自由的,但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科技和手段,改造了她,让她生下了我,她终生被囚禁在为她打造的房间内,供······所有来人戏团星的阿魅星人玩乐。”
      他偏了下头,头发的光泽顺势一动,像是子弹似的,狠狠打进吴欲知眼里,他鼻头一酸,喉头酿着一团血似的,腥味呛得他眼睛登时就起了泪花。朴若谷嘿嘿笑着,声音干干涩涩,像是被砂纸磨出了血一般,摇摇晃晃的身子,下一秒就要碎了。
      吴欲知猛地扑到他身上,把他用力圈进怀中,一手托着他的颈,一手抓着他的背,一张口开开合合,千言万语也说不够似的,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
      朴若谷不笑了,他好像是没骨头一样贴着吴欲知,一颗头嵌在他颈窝里,向上擎着,无神的盯着天花板,空洞洞的宛如枯井,003说了什么,他全然没听见,只是感觉背上一片濡湿,好像是吴欲知滚烫的眼泪。
      眼泪······他猛地一抖,心底忽然钻出一条蛇,湿漉漉,滑腻腻的紧紧缠住了他,使他喘不上气儿,细细密密针扎一样的疼从脚底一路疼到太阳穴,他渐渐有了反应,像是溺水之人一样,狠狠抓住了吴欲知,两行酝酿了不知多久的清泪如暴雪般扑簌簌落下,这些年来无尽的心酸和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活了。
      他无声无息的落泪,一如他母亲无声无息的逝去。他不记得有多少次,看到泛着青光的母亲化成一滩水,任人践踏,无从反抗。
      朴若谷推开吴欲知,擦干了脸,瓮声瓮气的继续道:“据说,我本该和我母亲一样······供那群人玩乐,但那阿魅星人嫌弃我,又见我比人戏团星高层伶俐,所以留下我,让我替他做事。”
      “但是,”003隐在柜子的阴影中,“这也不是你不告诉我们人戏团星情况的理由。”他抱着臂膀,双手死死抠进肉里,泛白的指尖像是死鱼的肚皮,他叹了口气,觉得全身疼痛难忍,“你明明······明明·····`”他被一股没由来的气哽住了喉头,他想说,我确实猜忌过你,但准备在登陆原星前和你聊开;他想说,对不起,我没想揭开你旧日的伤疤;他想说,我知道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但为什么偏偏要在猜忌过后才坦白。
      人与人之间业已生成的罅隙,从来不会因为坦白而弥合,只有时间的流水将锐角磨圆,别无他法。
      他柔肠百转,千头万绪,波涛汹涌的湖面下,更有一个旋涡深深吸着他,他一颗心被拖进了黑夜里,抬头望去,月亮被吞噬了大半个身子,剩下零星一角,残落的吊死在天边,冷冷发着微光,一切都在告诉他:晚了,太晚了。
      他踉踉跄跄的回了房,幽暗的房间里,全是朴若谷猩红的眼睛和同胞冰凉的面目。
      操控室内,阿水亮出利爪,愤懑的说道:“003太过分了,阿谷,我帮你去教训他!”步子还没迈出,就被不有兜手抄回,安置在椅子上,他说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朴若谷情绪已经平复,但是蹲得时间太久,大半个身子已经麻了,他斜斜坐在地上,背抵着吴欲知,像是缩在他怀里似的,说道:“杀了一个观众,窃取了他的身份逃出来的。”
      “你,杀人?”阿水耸耸肩,抓起不有枯草似的头发玩弄道:“我怎么不信呢。”
      朴若谷暧昧不明的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个钻石粒儿似的小梨涡,“为什么?因为我长得好看?”吴欲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勾着手指,搔起朴若谷肋下,“对对因为你好看。”
      朴若谷怕痒,猛地绷直了腰板向前拱起,一双手忙忙的去捉罪魁祸首,脑袋忙不迭向后一扽,磕上了吴欲知鼻梁,两人双双发出一声惨叫,一个捂着鼻子,一个捂着后脑,泪眼相看,倒笑成了一团。
      不有捂住了阿水的眼,连拖带拽的带走了她,回廊狭长,白光幽幽,他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回头望去,却见背后空无一人。
      朴若谷也欲起身离开,说道:“准备一下,马上着陆了。”
      吴欲知依然坐在地上,没有搭话,操控室内机器运转的嗡嗡声震耳欲聋,吵得他心乱如麻,他答非所问的说道:“我相信你。”
      不知朴若谷听没听见,他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的离开了。仿佛上一秒的调笑不过是施舍。吴吴欲知曲起腿,低头望着自己投下的一片阴影,他摩挲着刺猬似的短发,裂开嘴笑了笑,老首长曾经不止一次的骂过他,不要过分相信直觉,直觉可以骗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吴欲知抬眼望着门口,似乎朴若谷的影子还在那里徘徊,他知道那人所谓的“坦白”,不过有三分真罢了,可是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他是值得相信的。他愿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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