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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鱼不可脱于渊(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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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轻举妄动!”朴若谷和003同时喊道,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飞到不有身边,一人一边,拽住他的衣襟,以防怪鸟支撑不住。三人颤颤巍巍,狼狈不堪,像是风波汹涌中的小船,随时能船倾人亡。
在这紧要关头,吴欲知却轻阖双目,他双手置于胸前,一呼一吸间,与红豆子鼓动的频率相和,数秒后,他猛然睁眼,置于最底层的怪鸟已然坠亡,在大厦将倾之时,他却脚踏鸟背,直立其上,他扯下胸前的红豆子,纵身一跃,将其抛洒向山中。
“吴欲知!”几人惊惧交加,朴若谷意欲同去,却被掌心中的红豆子紧紧牵制于怪鸟之上,就在吴欲知触地的须臾间,那山体竟像是活了一般,它上下倒转,前后颠倒,向前躬身,把吴欲知稳稳接在了山心中。
“我的天,”阿水差点惊掉了下巴,她张着大口,自言自语:“这到底是什么?”
003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倒是朴若谷说道:“一种生物,应该和这红豆子一样。”
“好厉害,”阿水赞叹不已,拍手称绝,003却微不可闻的挑了下眉,斜眼看了朴若谷一眼,但朴若谷正心系吴欲知,是以无知无觉。
几人掌心中的红豆子鼓动愈发剧烈,像根正中他们神经的刺一样,使得他们叫苦不迭,阿水龇牙咧嘴地说道:“我们也学吴欲知,把这东西甩到山上去吧!”
“不行!”
“可以!”
朴若谷和003的声音同时响起,这是他们相伴多时来,头一次意见相左,朴若谷杏目圆睁,微微诧异,他回身看了眼吴欲知,再一次拒绝道:“吴欲知既然让我们保管它,在没有明确指令以前,最好别擅自做主。”
“可是这东西快要把我的血吸光了!”阿水抱怨道,她确实精神不济,唇色浅淡,“而且好疼啊!你们不疼吗?”
阿水犹自在嘟嘟囔囔,朴若谷却充耳不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沉静幽深,犹如深谷,劲风吹来,他晃晃荡荡,表情却不动如山,直把阿水看得遍体生寒,汗毛倒立,“我,我不扔就是了,你别这么看着我。”
他仍旧死死盯着她,直到阿水快要哭出来,他才撇开头,轻飘飘扔下一句:“这不是家里,别太娇气。”
那边,山一样的生物稳稳接住吴欲知后,自山中乱射的光线也止住了,云雾散去,隐藏的人戏团星高层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他们真是,够残忍的。”不有转过头,不忍再看,他不自觉地用力抓起怪鸟的毛,使得它发出悲鸣。
高层居所并无特别,只是一座做工粗糙的半圆形建筑,表层用植物和根茎胡乱装饰,但他们把这山一样的两只生物拦腰砍断,架设于四周,从地底生出或坚硬,或柔软的藤蔓,插进它们体内,使它们牢牢圈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生物通体玄色,宛如夜空,内侧的身体上布满了星星一样的孔洞,本该忽闪发光,但孔洞周围却被牢笼一样的机器架住,使得其不分昼夜,持续放光。它们疲惫不堪,是以从洞中流出沙粒大小般的泪珠,泪珠落在地上,积成土丘。
那一只救了吴欲知的生物,此刻正歪在地上,啜泣连连,流沙不断,它是拼了命,强忍镣铐在体内挖心蚀骨的痛,以命换命。
吴欲知跪在它身上,胡乱拆掉那些架住它孔洞的机器,每拆一个,它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直到声音渐弱,直到声音止息。它化成了尘埃,随风而逝。人戏团星自地底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悲鸣,大地恸哭,动物垂泪,风声呼号,花草失色。
吴欲知伏在地上,良久未动。朴若谷几人有如万箭穿心一般,疼得浑身痉挛,几欲窒息。
有嫩芽自它消散的位置破土而出,它几乎透明,柔弱瘦小,却生机勃勃,眨眼间就已长成一指高,颜色渐深,灿若千阳,吴欲知在它旁边,凝眸注视。
突然,自建筑物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啸,吴欲知几人始料未及之时,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吴欲知俯冲而来。
他瞬间明白,这帮畜生怕这棵植物。
然而他手无寸铁,必死无疑,如果现在畏缩逃跑,必将功亏一篑,千钧一发之际,他轻身一跃,跪于植物之上,以背御敌,将其牢牢护在怀中。
但植物却外柔内刚,眼看敌人攻来,它野蛮生长,张开巴掌大的叶子,借从背后忽然来的一股劲风,用力一挥,竟将那些卫兵扇得七七八八零落在地。与此同时,云雾蒸腾,霞光万丈,直指敌军。
吴欲知转身回望,见那山一样的生物正从孔洞中喷出云气,其中一只拼命摇晃,似乎想要挣脱禁锢。他大声吼道:“别动!等会我帮你!”
那生物似乎听懂了吴欲知的人类语言,竟真的稳住了身体。朴若谷从鸟背上一跃而下,奔至吴欲知身边,他轻轻拥了下他,而后转身挺立,直面敌人,“你护住它,我护住你。”
云雾浓稠,不见五指,五感渐迟,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却辨不清方向,朴若谷凝神静思,在这生死一线间,他猛然转身,趴在吴欲知背上,将他整个人护在怀中,自己以身体,阻挡攻击。
“嗯······”一道攻击波贯穿了朴若谷的身体,他痛得闷哼一声,热血顷刻涌出,仿佛拧开的水龙头一般,冲到吴欲知背上,他骇然问道:“你受伤了?”
说着,他抓住他的手臂就要换位置,奈何朴若谷死死扒住他的后背,“不用,我没事。”
“你!”拗不过他,吴欲知急得汗流浃背,不住祈祷,但天不遂人愿,那群卫兵在得令后很快发起第二波攻击,他扭头回望,灰尘雾霭间,蓝色圆灯射过层云,密密麻麻,重叠排列,竟把他们天罗地网般围困住,让他们无处可逃。
003被打落在地,面朝下趴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生死不明,阿水和不有堪堪避过第一波攻击,但怪鸟不堪其重,恐难持久。人戏团星高层打算速战速决,又有大批卫兵闪着蓝光从四面八方飞来,整齐划一的停在半空,整张网密到一只苍蝇都难以逃出生天。
吴欲知见状,眉头反倒舒展,心中紧锣密鼓的紧张感像阵风一样奇怪的消散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背上的朴若谷,叫道:“媳妇儿。”
朴若谷被唬了一跳,差点从他身上弹出去,大惊失色道:“你怎么了?疯了?”
吴欲知努努嘴,轻轻晃了两下,“我现在可不是猪八戒背媳妇吗~”
朴若谷不懂猪八戒是何许人也,只知道吴欲知称呼自己为猪,他多年未曾踏足地球,竟不知地球文明已进化到猪和人类平起平坐,深感敬佩,是以由衷赞叹道:“厉害厉害,难怪有星球视人类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人类思想之高度,文明之深度,真是只能望其项背。”
“啊?呸呸呸······”吴欲知满脑袋问号,他刚一开口,却被一阵劲风裹挟的沙子灌了满嘴,不过眨眼间,天地已然变色,漆黑如墨,蓝色灯光被衬得更加刺目耀眼。一股奇异怪诞的感觉油然而生,吴欲知张开嘴,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随后他惊恐的发现,不知是耳朵聋了还是嗓子哑了,竟然听不到半分声响。
朴若谷拍拍他的臂膀,示意他向天上看去,刚才还呈千军万马之势的卫兵,此刻竟一排一排的接连消失,剩下几个残兵败将,苦苦支撑。
大地逐渐变亮,好像地球夜晚的满月,先是从西边露出半个脑袋,随后探出半个身子,最后笑意盈盈的走来,辉洒满地,处处华光。大地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纱,万物氤氲其中,静谧安详。
吴欲知看呆了眼,丝毫没注意到那光最后汇聚于他守护的植物之下,还是半空中的阿水拼命对他眼色,他这才发现,那植物像汲取水分一样汲取着光,不知不觉间已横向生出不计其数的藤蔓和枝叶,藤蔓上有小脚一样的蹼,其褶皱间夹着大大小小的颗粒状物体,随爬随洒。那植物只微微晃动,光便如电流,一圈一圈从下至上,遍及它周身,随后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扩向四周。吴欲知极目四望,大地的昏沉阴暗正在被藤蔓扫荡,铺陈光芒,落在地上的颗粒物在土和光的洗礼下,破壳而出,蓬勃生长。
天色晦暗,却在地平线处拢起一团团火球似的光斑,橙红交融,绚烂夺目,恰似太阳。一股雨后的青草香自地底飘出,清冽悠扬,如春和景明,湖边垂绦,吴欲知深吸一大口气,合上双目,仿佛身临地球,老首长在一旁,正煮茶赏花。
建筑物高层内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粉碎了他的幻想,所剩无几的卫兵得令后立刻聚拢,合成了一架半人高的机器。
吴欲知展眼望去,见它中间厚实粗壮,像五角星一样向四周延展而去,每一只臂上,都嵌着几个蓝色圆灯,但位置相错,像是随意摆放,偶然得此。吴欲知虽与它头次相见,但也知道这是一架武器,只是不了解它的性能和攻击方式。
“这是······阿魅星的武器?”趴在地上的003不知何时醒了,他坐在地上,抱着胳膊,只看了一眼空中,就颓丧着低下头,“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放屁!”闻言,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阿水猛地跳起,捏着拳头就照003面门抡去,003连一声呻吟都来不及发,就听见她怒吼道:“小小一架机器就把你吓成这样!你们SE星人都是胆小鬼吗!难怪要发展科技,不然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你别太过分!”003怒目而视,双眼绯红,脖颈耿直,青筋暴起,难得的发火。阿水提起他的衣领,与他额头相抵,不怒反笑,“你冲我发脾气有什么意思,倒是冲阿魅星人发啊!还是,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找到阿魅星的能耐?”
003双眸一闪,他抓着阿水的手臂虚虚放开,双腿猛然铰住她的腰,恰在此时,一道强光落下,阿水微微失神,003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个翻身,上下颠倒,位置交换,光波不偏不倚的在此刻穿过他的身体。
003和朴若谷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只是朴若谷再也无力支撑,浑身疲软,栽在了吴欲知背上。
“阿谷!阿谷!”吴欲知再顾不得怀中植物的安危,他微微侧身,想让朴若谷滑下,自己和他交换位置,但朴若谷一双手宛如钳子,牢牢箍住吴欲知肩膀的皮肉里,死也不从,“我没事,这武器积蓄能量很耗时,我能利用这段时间修复好身体。”
“你开什么玩笑!”吴欲知怒极反笑,“你他妈是受到了物理伤害!是破洞了!是流血了!不止血你他妈靠那虚无缥缈的能量,能有用?”
朴若谷并未回答,他嘿嘿一笑,热气喷在吴欲知后脖颈上,惹得他一阵颤抖,“你还有心情笑呢?”
“你看地上,我当然有心情笑了。”
不知从何时起,地面已经被漫天遍野的红豆子覆盖,光芒根植其中,一呼一吸间,荧光闪闪,影影绰绰,宛若星辰。藤蔓虬节处,红色尽染,烟雾环绕,有什么东西在其中孕育。地平线尽头的火球逐渐膨胀变大,从远处披星戴月般赶来,火球中忽然飞出无数怪鸟,翩跹跳跃,轻灵自在,它们衔着火星般发亮的颗粒,掷在虬节处,最后化成灰烬,雨一般溶进了植物中。
随后,云雾更浓,光芒更盛,有东西自虬节处挣扎而出,吴欲知看不清它的模样,只觉得它壮硕如山。它从雾中缓缓而出,步伐轻盈,仿佛是条缓缓流动的银河,无数微弱细碎的光芒自它身上的孔洞中发出,流光溢彩,叹为观止。
层云退散,光芒重临,大地欢呼。
它缓步飘至吴欲知身旁,用身子轻轻把他拱倒,随后有无数红豆子从洞口跃出,落在朴若谷身上,它们用尖刺穿过朴若谷伤口,像针一样将其缝合。它不做停留,仍旧前行,它身上的幽幽光芒,竟让卫兵身上强烈的蓝光黯淡灰颓,似要吹灯拔蜡。
它被锁住的同伴发出悦耳的啁鸣,它与之相和,声调悠扬,如春风化物,沁人心脾。吴欲知搀住朴若谷,忽然想要酣畅淋漓的大睡一觉。但好景不长,建筑物内高亢的尖啸打断了这乐声,卫兵身上的蓝光闪动不停,一声短促的啸声后,□□忽而齐齐灭掉,它们转身飞进建筑物内。
那动物依然前进,但它被锁住的同伴却发出凄厉的叫声,似要阻止它,可效果甚微,它只是顿了一下,随后依然视死如归。
“坏了,”朴若谷抓起地上的红豆子,仔细嗅了嗅,“我们必须阻止它。”
“为什么?”阿水看到朴若谷的动作,也有样学样地趴在地上闻了闻,但一无所获。
吴欲知拧着眉,沉重的说道:“虽然不清楚这颗星球是如何运作的,但它与那红豆子,怪鸟,应该都是共生关系,且处在这颗星球的食物链顶端。先前它和同伴被这些锁住,其他生物要么灭绝,要么像红豆子一样,只能苟且于地下,勉强活着,还要用自己的身体供养其他生物。红豆子,怪鸟,以及所有被困于地下的生物举毕生之能量,终于让它重获自由,要是它在被抓住,那其他生物的能量将付诸东流,这颗星球很有可能会毁于一旦。”
不有满眼悲戚,他凝视着那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身躯,忽然悲从中来,“他大概是想同归于尽吧。”
除了吴欲知,其余几人都惊讶地看向他,阿水抓起一丛红豆子,吼道:“怎么可能?它们的求生意志明明这么顽强!”
吴欲知按下她的手,摇了摇头,他慢慢抚过这片红艳艳的土地,低声说道:“它们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这颗星球早已经油尽灯枯,再承受不住任何生命的予取予夺,它们只是想在最后,还伙伴的自由,还这颗星球一个清净。”
阿水的眼睛立马红了,眼泪滚滚落下,如一场疾风骤雨,让人手足无措,“我懂,我懂······我们狼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被阿魅星尽情掠夺后,别说动植物了,就连整颗星球都奄奄一息,它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星球不言不语,可是作为与它共生的我,知道它有多痛苦。即便它想焕发生机,也有心无力。”
孤星吊在天边,残光血染地平线,风拂过大地,荡起阵阵红色波浪,直撞上奇形怪状的建筑物,才因为粉身碎骨,停下了脚步。天上,一架又一架宇宙飞船仓皇逃窜,满地的狼藉和残骸沉默无言,只是看着人来人来,人去楼空。
“它们准备逃走!”眼尖的阿水在建筑物内飞船腾空的那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但她话音未落,就见地上的红豆子如子弹一般,风驰电掣的朝目标弹射而去,密密麻麻犹如蝗虫过境,怪鸟衔起藤蔓,在空中织就成一张网,让它进无可进,退亦无路,将其牢牢困住。红豆子弹无虚发,劲道虽小,但不落空,不多时便把飞船外壳打得千疮百孔,犹如烂泥,人戏团高层只能偃旗息鼓,大叫求饶。
藤蔓伸出一根枝条,从飞船底部开始,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接连不断的向上将其紧紧缠住,犹如一只吊在半空中半死不活的蛹。最后它终于不堪压力,砰的一声,炸成了粉末,自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化成了尘埃。
那山一样的动物跪在同伴身边,用身体轻轻地互相蹭着,像是在耳鬓厮磨,互诉衷肠,大地的颜色迅速衰退,如霉菌蔓延一般,藤蔓腐朽成泥,红豆子发黑凋零,怪鸟碎成纸屑,那几只山一样的动物似乎面对着吴欲知坐成一排,紧紧挨着,大地的悲歌自深处而来,劲风却将其截断,断断续续的哀鸣中,它们拥抱着大地,用力全力,把身上孔洞内的余光射出,绽于空中,火树银花,一如流星成雨,又如打铁落花。
稍纵即逝。
生命寂灭,大地灰颓,万籁俱寂,唯有天边残阳,沧海桑田,冷眼相看。
又是一阵劲风袭来,莽莽苍苍,竟毫无滞碍,朴若谷极目远眺,唯见一马平川,和半个残阳。匆匆过客如声色犬马,繁华落空,命数总无常。
“所以,你和红豆子的约定,是帮助它们灭亡?”
“不是,”吴欲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是拯救星球,以命换命。”
孤星凋零,万里天空一碧如洗,绵延不绝,似乎没有尽头。灰蔼的大地是天空的背面,冷冷清清,寸草不生。
朴若谷站在一处土丘上,残光浸润他的右脸,黑暗攻占另一半,他明明灭灭的像是一盏浪中的灯,“这些生物,以后还能从这片土地重生吗?”
“不会重生,”吴欲知捧起一抔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死亡。”他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又把它洋洋洒洒抛向空中,“我们也该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