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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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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拾月回头看这一生,撒过最大的谎,竟是“毕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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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
李拾月妈妈辗转了几层关系,才托人把李拾月塞进了本地一个名头很大的数学老师的补习班。
说是补习班,其实是出租房的客厅横摆上几张长折叠桌,前头再放块白板,就成了“教室”。
花了钱奔着提高成绩来的,个个都争着往前排老师跟前挤,后排倒是宽敞出来。
大半月里榕城只有两个响晴的天。空气中都湿黏黏的,混合着白板笔的油墨味,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拾月都觉得,那才是读书人的味儿。
她多半没有这份慧根,闻着那味道就犯困,在两百块钱一堂的课上,睡得不知春秋。
她刚要睡熟,年岁或许比李拾月还要长些的门,发着“吱嘎”的声响被人从外边打开。
枯燥的下午,芝麻大点儿事也能引得大家关注。老师写着板书的手停顿下来,同样朝着门的方向看去。
李拾月也在惺忪睡意中抬头,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望向门外的人。
老式居民楼的挑高很低,门框也低。他从暗处低着头跨进门内,李拾月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身量很高,肩线宽阔流畅。即便是这样闷热的雨天,白色T恤在他身上也显得干净清爽,锁骨遮掩在圆领下,领口的布料被微微撑起一个很小的弧度,锁骨在单薄布料下的轮廓线条分明。
李拾月的视线顺势往上,那是一张符合大部分少女审美的脸,眉眼间带着浅浅的惫态,眼底却尤为清澈,微抿着唇,没有什么表情。
李拾月睡意困顿里却也感觉到莫名的熟悉,盯着他的脸思索了几秒钟。
对方似有感知一般,遥遥回望,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仅仅只是一瞬,他的目光又平平地移开了。
这漫不经心的一眼轻飘飘的,像是大洋彼岸的蝴蝶轻轻煽动翅膀,或许会在很多年后酝起一场风暴,可当时无人得知,李拾月也只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是夏挚诶!”教室并不宽敞,长桌的排与排之间离得很近,李拾月听见右前方两位女生的对话。
“这么卷吗?他都年段第一了,还要上补习班?”
“不卷能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吗,你看过智学网上他的成绩分析吗?纯正的六边形。”
“技能点满,多的都加颜值上了吧。希望他是天天都来,看着这张脸我做题都有动力。”
李拾月捕捉着几个关键词,脑子里很快反应过来,刚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教学楼一层荣誉墙上常驻选手,不止一次,在家长会后她母亲拉着她站在墙前啧啧称奇,六张同样的照片,六门单科第一。
李拾月脑海中那张照片里少年的模样与眼前的人相对应上。
但很显然,眼前的人,比照片更鲜活,眉眼间也更加精致。
他对着老师颔首点头。
老陆微微一顿,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说道:“你先找个位置坐下吧。”
夏挚的视线扫过一圈,径直走到后排的空位坐下。
几乎是在夏挚走下来的瞬间,刚才说话的那位前排女生猛地挺直腰板坐正,紧紧抓住了同桌的手。频频偏过脑袋,偷瞄着夏挚。
李拾月与他间隔一个空位,看着他平静地翻开一本奥数模拟训练。
老陆在前边拍了拍白板,“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我们接着看这道题啊。”
出租屋里的家具电器都很老旧,立式空调的塑料外壳泛黄,出风口早已卡住不能摆动,制造噪音的效果远远超过制冷效果。
室内的人挤在一块儿,李拾月甚至觉得二氧化碳的浓度使得室内比外边儿还要更闷热一些。可夏挚似乎并不受影响,很快进入写题的状态。
李拾月沉默地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另一侧,趴在她空白的《高考数学一轮复习》上,继续刚才的睡眠。
中间迷迷糊糊睁过几次眼,寻找老陆方位、避免被逮到睡觉的同时,顺带着也会看到夏挚。
他几乎没有怎么变换过姿势,脊背挺拔地坐着,也没有转笔之类的小动作,大约扫过一遍题目后就写下解题思路,再快速继续下一道题。
窗外雨声像是天然的白噪音,李拾月安然无恙地睡到下课。
直到前排的人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李拾月的桌子,桌脚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李拾月才后知后觉地醒过来。
她有片刻的发懵,而后和往常一样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教室很快空了下来。
老陆正费力擦着白板上的字迹,板擦抹过白板表面,却只能擦去浅浅一层,油性笔在板面上留下错落的痕迹。
夏挚合上笔帽,走上前说道:“舅舅。”
老陆放下白板擦,左手搓了搓右手上油性笔留下的痕迹,熟稔地回应他,语气中不难听出关心,“这么大雨呢,怎么过来了?”
李拾月无意窥探他人的关系,充当着透明人,收拾好试题卷和复习资料,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门前的空间被白板占去大半,夏挚和老陆就在旁边站着,李拾月经过时,夏挚侧身让她通过。李拾月陡然闻见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浅淡的不知名的花香。
那会儿李拾月想,原来读书人不只是闷闷的油墨味。
她走出门,隐约还能听见身后两人的对话,“我找好了房子,是学校附近的小区,今天就搬过去,怕您担心,过来和您说一声。”
老陆的语气着急起来,“你舅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那天她说的话,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明白的,舅妈也待我很好。只是我高三了,想住的离学校近些。”
“你这孩子,唉……”
李拾月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老陆长长的叹息。她走过楼梯拐角,后边逐渐听不真切了。
外边的瓢泼大雨,未见半点停歇的意思。傍晚六点钟的光景,天彻底暗了下来。
拾月妈妈的车就停在楼下,一辆带后备箱的老款女式摩托,深蓝色的塑料雨衣滑稽的盖在车上。
雨衣帽子底下仅露出妈妈的一张脸,问她今天学得怎么样。李拾月把书包脱下来抱在前边,掀开雨衣爬上后座,闷声说:“还行。”
妈妈延续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这个补习班一堂课要两百块钱,你要是学习成绩好,妈妈用得着花这个钱吗?期末考你考成那个样子,别的我都不说了,数学怎么能考出倒数来。我听其他家长都说这个老师教的好,你一定得好好听课。”
这话李拾月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妈妈不求你以后能多感激我,只要你能考上个名牌学校,毕业了找份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拾月,你听见没有?”
李拾月攥紧了身前书包的带子,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知道了。”
雨衣没有设第二人的帽子,妈妈的后背与车的后备箱之间,李拾月沉默地勾着背缩在雨衣下,视线范围仅有不断驶过的路面。
逼仄而压抑。
拐过弯后往前直行一段路,摩托缓缓停下。
这条路李拾月走过很多遍,以至于让她熟悉到,即便此刻视线受到遮挡,她也能感觉到这里是离她家不远的那个红绿灯路口。
李拾月的后背已经被雨水浸湿,上衣的布料贴在背上,让她感到一阵憋闷。
她尝试呼出一口气,再吸进的仍是雨衣的塑料味混着雨水未晒干的味道。
真的太闷了。
李拾月伸手把遮盖住整片视野的雨衣向上掀起一些,雨水顷刻间从这个缺口泼洒来,打湿了她的整个小腿。
但她一时没有去顾及。
终于被解放的视野变得开阔。
她看见旁边车道上驶进一辆捷豹,一同在白线前停下,等着红灯的倒计时。
而副驾驶上坐着的,是不久之前和她仅隔着一个座位的少年。外边暴雨未歇,他的面上仍是从容的模样,那样干净,不沾半分尘埃。
连风都偏爱他,只是轻轻吹起他额前的发。
红灯倒计时结束,捷豹向前驶去,而摩托在雨中缓慢地起步,风又吹来,将她的半边身子都彻底打湿,李拾月攥着雨衣边缘的手,微微紧了紧。
横亘着的雨幕,将两个世界切割开来,那么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