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春色》baiaaa

23、相思了无益（一）

　　暗道越走越深，淅淅沥沥的水珠不断滴落，发出清幽的回声。重景与老龙王的发丝，肩头，都沾了水气，润润的。
　　走至尽头，豁然明朗。
　　龙王抬手，解开地上深红色法阵的禁制，法阵的刻痕逐渐消失不见，一个瘴气重重的废林乍现眼前。
　　他眉目凝重，向重景拱手，沉声道：“重景仙君，小仙祝您，顺风如意……”
　　巨阙在禁制解开的一剎便躁动不安，废林中涌出的血气让它沸腾。重景未回话，只淡淡点头，抬步迈入林中。
　　身后，老龙王神色复杂，看他背影消失不见，而后叹口气，挥袖封住万刃冢入口。

　　一踏入万仞冢，巨阙便浑身发出暗沉的红光，夹杂着剑锋的苍蓝，有些奇异诡谲的美。
　　重景自剑鞘中拔出巨阙，缓缓抚过。
　　这是它的杀气，平日里全靠重景的仙力压制。在他的安抚下，杀气逐渐变淡。
　　它本就是自万仞冢中取得，与万仞冢还有联系。
　　再入万刃冢，它想念它。

　　万刃冢初次现世时，百兽嘶吼，山海颤动。众仙家齐聚东海，感受到自冢内源源涌出的灵气，皆跃跃欲试。
　　但谁也不知道冢内有什么，相约一试之际，又恐惧于里面的未知。
　　午时正，冢门大开，迷雾散尽，东来作为鏖天官，骁勇善战，与重景先作头阵入了冢，众仙家随后。
　　不出所料，冢内险象环生。初见是一密林，重重叠叠的木，层层霭霭的雾，让不少仙家一踏入便迷失了方向。瘴气入体，半数扛不住，还未见得神兵，便无奈离局。
　　剩余众仙，再一凝神，便见得一望无际的沙漠。这才是万刃冢的真貌，燥热的气候，漫天的黄沙，吹入了众仙迷茫的神色中。
　　松软的沙中，立着一个个旷世神兵，半截埋在沙中，半截进入眼里。神兵浓郁的灵气，让众仙家趋之若鹜。
　　却甫一迈步，狂风骤起，四下风烟弥漫，遮了众仙的视线。模模糊糊中，忽见一冲天巨蝎，有仙避之不及，便被尖锐粗/长的蝎尾卷入了沙中，失了性命。
　　退意骤然萌生。
　　神兵虽好，但性命更为重要。而死在万仞冢里，就算是真的陨落。
　　入冢的仙不敌者众，节节败退，被万刃冢扔出冢外。

　　一路厮杀，一路逃亡，神兵还未出土，最后万仞冢内只剩下寥寥几人。
　　昏昏沉沉，以为自己便是能够幸运得到神兵的那一个，却不防在触碰瞬间，被拉入神兵自身的界域内。这才恍然大悟，万仞冢神兵虽多，但日复一日的灵气冲刷，神兵生出了器灵。
　　器灵未开智，躁动凶恶。欲得神兵者，必先降服器灵。
　　难上加难，却已无路可退。不敌器灵者，当场魂飞魄散，化为一缕青烟，永留在这茫无涯际的沙漠中。
　　至最后，唯余二人。

　　出了冢的仙，仍不愿离去。愤怒不甘之际，又期待能窥得一眼神兵之相。真正的神兵，只有在主人手里，才会显出真实的样貌和威力。
　　而万刃冢落在了东海之上，老龙王认为是天降福祉，怕被失了理智的众仙争夺毁坏，欲劝退众仙，便悄悄唤来暴雨。
　　东海之上，白浪滔天，狂风嘶吼。众仙家被万刃冢扰了信心，又被掺了灵力的暴雨淋透，好不狼狈。静待的众仙被惹怒，将东海龙王扔出了东海。
　　老龙王心有戚戚焉，不敢多言，灰溜溜回了龙宫。
　　恰在此时，有人弱弱出声：“万刃冢里好久没动静了……鏖天官与辰天官不会出事了吧？”
　　此话如同一颗石子，溅在了平静的水面上。
　　宿齐目光凛然，飞身跃入万刃冢，下一瞬，被里面一声嘶吼震飞。

　　“吾乃巨阙，谁人来扰！吾让他有去无回！”
　　无人应答，却好似看见了冢里的刀光剑影。
　　里面凶兽的怒吼一声接一声，却一声比一声弱，灵气出现剧烈波动，却随着吼声的虚弱而渐渐平缓，直至最后消失。
　　一场甘霖如愿降下，众仙欣喜，吸纳雨中的灵气。不同于龙王降下的雨，这雨，是神兵被收服之兆，里面蕴含着万刃冢的精气。
　　是谁！
　　众仙翘首以盼，看见先后出来二人，皆浑身血污，却眼眸发亮，手里皆提着一柄剑，一剑赤红，一剑漆黑。
　　是重景与东来。
　　无人知晓万刃冢中是和惨烈场景，但众仙同乐。
　　却不待他们欢呼，万刃冢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似要坍塌。
　　此时老龙王忽地又从水里钻出，拼了浑身仙力，阻止了万刃冢……

　　再入万刃冢，一切都不同。
　　万刃冢内场景变换。一会是黝黑的水域，一会是无垠的白沙。一会忽生人声鼎沸的街市，一会又至夜半无声的客栈。
　　重景御剑，在云中隐了身形，来来往往飞了有一个多时辰，却连半个神兵的影子也没见到。
　　他有心想一剑劈开，却不得不念着东海龙王切切叮嘱：“重景仙君，您一定要悠着点呐，我，我这修复一次也不太容易……”
　　于是只能按捺下不耐烦的心情。

　　万刃冢内是另一个神域，神域没有边界，可至数万丈远。巨阙躁动，剑身嗡鸣不断，他循着巨阙与万刃冢的联系找去，却连之前发现巨阙的地方都没找到。
　　这样找不是办法。
　　老龙王说这个冢生出了自我意识，那可是万刃冢在捣乱？但这来来回回，却连意识的影子也不见，难道它空有意识，没有实态？
　　讲不通。万刃冢内神兵众多，灵气浓郁，若真出了意识，不可能催生不出实态。

　　重景心中烦躁，停在一处山脚。巨阙重回腰间，反应却越发大了。
　　难不成……
　　他抬头看去，这山郁郁葱葱，有一缕山泉自半山腰流下，汇在山脚变成了小小水洼。水洼旁生了嫩嫩的花草。
　　有些熟悉。
　　再往上看，云烟缭绕，一座古朴浑然的宫殿自云烟中巍然屹立。
　　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重景提上剑，沿着山中分出的路，缓缓向上走。

　　山中绿意更浓，鸟啼花香，畅意盎然。走至半山腰，忽然出现一个泉眼。泉中两条小鱼，金灿灿的鱼身，圆圆的小眼，空游无依。
　　他顿住步子，捧起两条肥嘟嘟的小鱼，水流顺着手指流下。挠挠鱼腹，鱼在他手里吐泡泡。
　　他不语，片刻后，一道稚嫩的小童声响起，毫不掩饰愤怒：“小神君，你又如此晚回来！”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他忽地失了言语。
　　见他不答，手中小鱼的鱼尾轻轻弹起打了一下手心，又要开口，另一尾鱼抢在前面。
　　这道声音依旧稚嫩青涩，但稍显稳重：“小神君快回去吧，夫人等您许久了。”
　　“夫人”二字，让他有些恍惚，像是忽地戳中了他的某根软肋，重景的神情，蓦地柔软下来。
　　“好，我这就回去……”
　　将那两尾鱼轻轻放回泉中，他再度向上走去。雾越来越稀疏，神殿越来越清晰。
　　神殿外是一座桃林，将神殿掩映其中。踏入仙桃林，落英纷纷。重景伸出手，捻起一片淡粉的桃花，脉络分明，瓣瓣清香。

　　身后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唤他，他转身，对上一张盈盈笑脸。
　　尽管他知道这是幻象，他却变化身量，上前，握上她伸出的手，“母亲……”
　　那柔柔的声音埋怨他，“你又跑去哪了，遍寻不到，让我忧心……”他闻此言，便笑着道歉：“下次不会了，母亲。”
　　他藏起腰间的巨阙。

　　自那两个鱼族小仙童出现，他便知道，他已入了万刃冢的迷局。
　　幼时，他痴迷剑道，却不被母亲允许，他便偷偷照着父亲的剑，刻了一把木剑。
　　但还缺一个能练剑的地方，于是他整日跑在山中。
　　某日他仍旧外出，遇到一个神道道的老头。破布麻衫，头顶笠帽，笑得慈祥。老头抱他上了牛背，摇摇晃晃走向密林深处。他在茫然无措中，不知不觉睡着，再醒来，老头称他剑术绝然，展露一手惊鸿剑舞后，收他为徒。
　　此后每日，他便前往那密林深处练剑，仿佛是一个绝世桃源，母亲遍寻不到，而父亲……不闻不问。
　　他很安心，只是每次都要对母亲说声抱歉。

　　他们慢慢走，穿过仙桃林，踏上通往神殿的绿石板路。
　　路旁忽地燃起火，火是幽蓝的，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他想到什么，不愿再走。母亲回头，眸中盛满柔和，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笑，手却越攥越紧，不愿放开。

　　他的母亲，是无支祁后代，最富神通，又娇人可爱。外祖父爱护她，本欲让她留在无支祁，一辈子无忧无虑，最后却耐不过父亲执意求娶，二人情投意合，她被嫁入九重天。
　　从九重天辗转至西衢山，她时常一人。而今日，她也将独自死在这幽蓝的火焰中。

　　他苦笑，明知是迷局，是无解之局，他却不愿意松开。他的母亲，已离开他太久，而她含笑赴死，一直是他的缺憾。

　　走过火焰，他们踏进殿内。殿内华贵异常，半人高的花瓶，由女娲遗石所制，林立殿内左右。花瓶中的花枝，正是殿外仙桃林所折。

　　母亲笑着对他说：“吾儿聪慧非凡，将来必有作为。母亲特为你请来老师，为你授课。”
　　他快要沉溺在母亲的笑里，她柔软的手，和煦的面庞，款款的步伐。他一眼一眼，想深深印在脑里。

　　母亲轻拍双手，自殿内屏风后，走出一位女子，女子纤细苗条，着一身玄黑长衣，面上神情沉静，稳稳拜下。
　　“这是噎鸣族族长，时栎……”

　　时栎，时栎……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清丽姣好的面庞，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头疼欲裂，在她起身看来之际，他垂下眼眸。

　　时栎，时栎……她与母亲洽谈，他便定定的瞧。
　　多好，此时，她还是他的第二个师父。

　　火忽地烧进来，烧至脚下，烧到母亲的衣摆。
　　他顺从地被一双手牢牢扣住，掠向殿外。他怆然回头，只看见母亲在火中，向他告别……
　　母亲死在他的最后一眼里。他不忍再看，转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