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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何必归故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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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景手一顿,而后不动声色继续啜了一口茶:“怎么?”
两位好友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良久,齐齐叹一声:“你高兴就好。”
可这个话题又是怎能轻易跳过的?在这样复杂的局势下,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冒险。
宿齐思忖半晌,还是郑重道:“重景,三思而后行。她毕竟……身份成谜。更何况,她是妖!”
这意味着什么,他想,不必他多说。
“我知道。”重景将玉石小盏轻搁在桌上,手指无意识贴着杯身,慢慢转,“若有缘分一场,我替她担又何妨。”
至此,谁也看透了他的决心。
不好再劝,一阵沉默后,东来笑笑,将话题转向另一头:“我将那假洛神送去药天官那里,药天官并月天官提取出了魔气,却还看不出什么,仍需要时间。”
重景淡道:“想必不久后便会有结果。”
他的面色平静,其余人,却好像嗅到了风雨欲来之势。
精贵的柏昆雪绒,他饮了半盏。半盏过去,恰有仙鹤啼鸣,宿齐走至窗前,接过仙鹤口中的信,展开来看,几息后,他看向重景:“天帝召你,催到我这儿来了。”
这才知道,原来重景应是先去九重天,却半路改道,来了此处。
他对好友的决定仍有些不放心,可天平总下意识偏向他。天帝之召,必有要事,不好再留,思及此,他道:“你且去吧,往后若有何事,随时唤我。”
“嗯。”他淡淡笑。
踏入长华殿,殿内束高阁。尽管衣衫并无脏污,重景却另换了一身。九重天上,他常以天官身份示人,一袭白衣,清俊儒雅,不苟言笑。
衣摆垂顺,步步生莲。走至近前,阁上那人转身看他。面目被一团金辉笼住,显然不想被直视。他却不惧,面色沉静,抬眼,对上天帝的打量。
那声音雄浑,不辨喜怒,随着额间金环碰撞响起:“辰天官,这次下界,你去的有点久。”
他不卑不亢,回道:“彻查风雨楼费了些功夫,所幸小有收获。”
天帝淡淡挪开视线,对此不置一言,看向一旁的屏风。
屏风上画着一条金龙,纹理清晰,贵气逼人。乘风直上,疾而稳健。他很满意。
可总有臣子,是他掌控不了的。他为此有些苦恼。
有意无意地叹口气,天帝再度看向他:“辛苦你了,重景。”
这温情来得不合时宜,他默而不答。
天帝习惯了他的沉默,慢慢踱步至一旁,执起黑子,落在棋盘上。他不答,他也不恼,静静注视片刻残乱的棋局,摇头叹息:“此局难破,不知废了我多少心神。”
此话暗含试探,威严的眼睛望向阁下,那从不躬身之人。
这次反倒有了回应,重景眼眸低垂,和着他的话,道:“以陛下之才谋,臣相信棋局不日可解。”
所幸他还算识趣,天帝的脸上终于露了笑,在位六万余年,此时他将浑身的上位者威严收敛。
“你姨母已念你许久,今日留下与她同进晚饭吧。”
重景顿了顿,淡淡应道:“是。”
这才进入正题。
天帝对风雨楼的心病已久,听闻小有收获,自然要细细询问一番。
听重景说大鱼即将上钩,眼角笑得眯起。缓缓步下台阶,伸手轻拍几下重景的肩膀,又捏了捏,道:“不错,等此件事了,吾必有重赏!”
重景垂眸,压下眼中那一抹淡淡的嘲弄。
九重天的暮色,霞光万丈。是由织女织出朵朵霞云,再由鸾鸟衔了送往各处。
而晚宴设在帝后的百花园处,一株十万年的仙杏树下。
杏花落满地,微风正柔。和着清脆的鸟鸣声,仙婢裙裾拂地,款款而来,在长案上布下一道道珍馐,又含笑而去。
重景姿容华贵,端坐在天帝与帝后对面。无人动筷,帝后优雅捂唇而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若对舅甥之间的气氛浑然不觉。
她打趣道:“我这婢女呀,一个个眉目含春,只盼你能回眸一顾。四万年实乃恰到好处,重景,若某日有合心意的仙女,不妨告知我,我着手替你操办。”
眸中浮现淡淡的笑,重景悠然拂袖,夹起一筷甜脆的仙瓜放入帝后的碗中。帝后笑得愈发满意。
她这个侄儿,丰神俊朗,才能出众,在九重天上是炙手可热的仙侣人选。
只可惜......她又哀婉摇头。姐姐去世得早,否则这孩子也不会如此寡言。
重景不会应下帝后的话,却也不会反驳。她是他在这九重天上,长华殿内,唯一值得付以耐心之人。
自母亲归去后,一直是姨母照拂。只是这位姨母颇喜欢讲媒。千年前是她最后一次牵线,东来看他不耐烦又不得不应对,给他出了主意,否则这类事照样层出不穷。
那次,他一改之前冷漠拒绝的方式,邀那位神女同进晚餐,姨母以为他开窍了,特意布置了百花园。
犹记得那天,晚霞如同流火晕染,仙凤清越啼鸣自头顶飞过。百花园中只有他二人。他礼数周到,神女喜笑颜开。
只是最后晚宴仓促结束,神女含泪离去。
想来有些好笑,因他接受了东来的提议,在晚宴正酣时,由东来化身的仙女闯入百花园质问。
神女被迫听了仙女对负心郎的控诉,伤心欲绝,以为自己看中的正直仙君,是流连花丛的情郎。难以置信又愤慨,离开得很坚决。
这不算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胜在很有效。自那之后,姨母不再热衷于给他搭对,只是时常旁敲侧问,要他说出心仪的那位仙女。
是一场还算和乐的晚宴。姨母总照顾着他,不让难得的气氛冷场。
看着时间差不多,重景提出离去,用一个很是正当的理由。
“姨母,容侄儿告退,天帝交于我的事正值紧要关头,我需得回去了。”他不论在何种场合,都不愿称他一声姨父。
帝后尽管不舍,却也表示理解。狠狠剜了一眼天帝,执着重景的手缓步出了百花园。
又切切叮嘱了一番,才愿意松手。
久违的温暖,让他忽地想到了一人,她谨慎胆小,却又伶俐,偶尔冒出来尖刺,让人觉得好笑。
他看出她缺爱,又渴望爱。
她……
重景对帝后笑,一个温柔的笑,而后慢慢远离。
他们之间的缘分还未正式开始,又怎好宣之于口。
他换回青色衣裳,平常得无法再平常,却因清俊的面庞,多了几分飘渺的仙气,总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他恍若未闻,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喧闹的街巷。伞面上映着春雀与桃花。
算算时间,时重回去风雨楼也不过数个时辰。这期间,梨霜虎偶尔会抱怨。
说她东奔西走,好似闲不下来。她找了一个小册子,一笔一划在上面写着什么。
也说她将他给的书册奉为珍宝,短短时间内,就已学了少半数。
有信念的人,怎会不坚定?
只是她还缺一把趁手的武器。想起初见那晚,她手里提着的板凳腿,他不禁失笑。
安抚梨霜虎不满的哼哼唧唧,他额外多嘱咐一句:“务必护好她。”
玉简“嗡嗡”鸣亮两下,而后渐灭。
重景想,她该适合什么武器?
之前给过她一柄短剑,用作出人意料的攻防。但短剑不适合她,他下意识觉得,短剑之于她,过于凌厉。
使刀吧。她瘦而不弱,手臂修长,指节分明干净。他觉得她适合刀。
凡间的街巷素来人多,间或夹杂几只猫掠过的残影。
回忆越涌越深。
几日前,他还看见,她偷使妖力,将一只狸猫揽入怀中。洛水河畔,她又将它偷偷放出,看它如何机敏地带走了奉给洛神的白猫。
嘴角无意识带了点笑。他继续走,出了这个小镇,是一条烟波茫茫的江。江上泛舟,舟上撑船人披着蓑衣,划船由远而来。渐闻雄健沧缈的歌声顺风而至。
他知道要去何处寻那把刀了。
东海龙王宫私藏了一座万刃冢。他自那里取出了巨阙,自然也可以再取出一把趁手的刀。
重景自云中隐了身形,到了东海。
东海的虾兵蟹将速来敏捷,刚落至东海之上,波涛便汹涌而至,他静静看着浪头推至近前,自浪里跳出一个持着三叉戟的红色螃蟹,另一只蟹钳中,握着一枝红色的花。
东海龙王小气又不修边幅,却没想到手下还有螃蟹簪花,他啼笑皆非。
重景没说话,冷眼看着螃蟹耍了一下三叉戟,而后幻化成一个妙龄女子。
女子盈盈拜下,“重景仙君,有礼了。龙王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他踏进水中,踩上实处,是一只蚌。蚌壳厚重,他随那女子入到深处,看见一座蓝莹莹的宫殿,殿内殿外,都悬着数颗硕大的夜明珠。
一排排青色的虾持着短剑,镇守殿门前。
殿门大开,东海龙王走出,摆手挥去严阵以待的虾兵,向重景拱拱手,笑道:“敢问重景仙君此次来有何事?”
念到上次他来,差点碎了他的万刃冢,他花了千年时间才补好万刃冢的灵气,那些神兵才不至于粉碎。
东海龙王的长长胡须心疼地抖了抖。
重景微微一笑,“我来寻把刀。”
东海龙王矮厚的身子一僵,笑容滞在了脸上。良久,颤颤巍巍道:“寻……刀?”
完了,他的万刃冢,又要被毁一次了……
可他又不能不放他进去,这万刃冢,他占着也挺费力,就怕这位说一不二的仙君一个不乐意,捅到天帝那里去……
龙王欲哭无泪地把重景请进殿内,正要吩咐侍女快些备珍馐玉食来,重景抬手阻止他,“不必,我想快些去取。”
料想时重考绩一结束,她便要下山来了。快些取,他便能快些回。
东海龙王犹豫片刻,最终叹口气,“那便请仙君随我来。”
“只是……”
眼红万刃冢的老东西很多,他把它藏在了龙宫深处。他们顺着潮湿的暗道,一面走,一面点起石壁上的火烛。
重景听出他的犹疑,偏头示意他继续。
龙王咬咬牙,一口气说出:“上次仙君来过后,万刃冢损坏,我修复后,它生出了自己的意识,怕是不太好对付……”
重景脚步不见停,手抚上了腰间的巨阙剑柄顶端。
微微摩挲,他面色平静,道:“既如此,那我便以巨阙试它。”
这刀,他必须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