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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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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期末考试周结束半个月的时候,陈与眠收到了张婉的讯息。
此时,距离2022年结束还有最后十天。
这个时候的校园,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每天早上,在未名湖畔迎着初生的朝霞晨读的女孩子的身影,已经不见踪迹。
张婉是在晚上十一点的多的时候发来的微信消息,看到消息的时候,陈与眠还坐在书桌前,倦怠地整理着一篇经济学期刊上最新发表的论文的梗概。
在暖意上泛的宿舍里,陈与眠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印在脑海里的那一篇论文上,只是机械性地拿过手机,点进微信,张婉的消息,就这突兀又自然地跳进了他的视野中:[眠眠,放假了吗?什么时候回家?]
张婉:[我们都很想你。]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起眼地颤动了几下。
北方学校的宿舍,冬天供暖充足,基本上只需要穿一件衬衫,外头套一件薄毛衣就足够了。
陈与眠也是这么穿的,贴身穿了一件白衬衫,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针织绒羊毛衫,是那种浅浅的灰色,在暖黄色的台灯下,显出一种暖融融的质感。
但此刻,他拿着手机,寒意却从脚底涌上来。
他这才意识到,因为精神过度集中,他甚至还光着脚,没有穿袜子。
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11:22.
隔壁宿舍的男生似乎仍在兴头上,一阵哄笑声混着桌椅板凳的碰撞声穿透薄薄的墙壁。
陈与眠放下手机,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放下手机,随手拿起桌上的维生素瓶,倒出一粒咽下,然后起身收拾桌面,洗漱上床。
等熄了灯躺在了床上,又想起有消息还没回复。
他再次拿起手机,点进微信,看到张婉在五分钟之前发过来的最新一条消息。
陈与眠点进去。
张婉:[眠眠,我们都很想你的,妈妈也很想你,林叔也很想你,弟弟也很想你。]
张婉:[图片]
陈与眠点开图片,一张属于婴儿的白白胖胖的脸蛋占满了整个屏幕。
他睁大双眼,露出一对黑葡萄一样闪亮的眼珠,脚上穿着一双红艳艳金灿灿的虎头鞋。
他咧开嘴,冲屏幕外的陈与眠展开笑颜。
张婉:[半年了,你看看弟弟有没有长大一点?]
可能是因为没有一直收到陈与眠的回复,张婉的消息停留在此,并没有再往下自言自语。
陈与眠看了眼时间,已经是00:09了。
高中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张婉,都已经敷着面膜安然入睡了。
两年之后的张婉,却在深夜,给他发过来一张同母异父的弟弟的照片。
这样回想起来,造化弄人可见一斑。
陈与眠笑了笑,没有回复,倒头睡了。
2022年的小年夜,晚上20:28,陈与眠坐上了回家的飞机。
从北京飞到宿海,不过两个多小时,但从飞机场打车回家,也足足开了四十多分钟,以至于陈与眠站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凌晨00:23了。
因为今天是小年夜的晚上,从机场打车回家的路上几乎都没什么车,但是大街小巷的树木和建筑物外墙上,都挂满了红灿灿的灯笼,这样看起来,并不觉得冷清,过年的气氛在满目的红色中,生动鲜明了起来。
家门上也贴着一个大红福字,和两张喜气洋洋的对联交相辉映。
陈与眠提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抬起手想敲,外头突然炸响的爆竹声惊天动地,于是他抬到半空的手顿在原处,长时间地没动弹。
他抬眼从楼道的窗户望向外面,看见亮如白昼的半扇夜空,星光璀璨,烟火绚烂。
等这阵爆竹声响过,楼道中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寂静,顺着在火光照亮的间隙里暂存的黑暗,无限蔓延。
他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拎起行李箱,尽量避免箱子底部磕碰到楼梯发出什么噪音,很慢地下楼,走出楼道,随意走进一家在小年夜的关头还开着的旅店入住。
于是,一直等到大年三十中午十二点,陈与眠才真正走进了家门。
屋里开着暖气,开门的一瞬间暖流壅塞的气团迎面扑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吹得陈与眠有些恍惚。
张婉也愣在原地。
上次发出的消息,陈与眠始终没有回复。
屋里传来林江平的声音:“小婉,谁啊?”
越过张婉的肩膀,陈与眠看见客厅里坐着外公外婆。
几乎是在同时,外公的视线从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面投向他,然后长时间地定在他身上。
外婆倏地站起身,小跑着,小腿撞到了茶几,趔趔趄趄地跑过来,有些口齿不清地含糊喊道:“眠眠!回来了啊!”
“回来了。”陈与眠走进家门,关上门,放下行李箱,冲一屋子的人笑了笑。
外公从沙发上站起来,仍然绷着脸,却别过头去:“还知道回来啊!你妈说你学校有事回不来,什么事能比回家过年重要的!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是吧!”
“大过年的!你能耐的!少说两句吧!”外婆接过行李箱搁在一旁,握住陈与眠的手,低着头,花白的头顶一览无余,声音哽咽,却仍然绽开笑容,皱纹深重的脸上,难以克制地显出一种悲悯的神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冷不冷啊眠眠!”
“不冷的,外婆,”陈与眠抽出手,将外婆粗糙的手拥在掌心,用力握了握,抬头冲张婉微笑道,“妈。”
“......”张婉红着眼圈,嘴角的肌肉肉眼可见地颤动,却仍然紧绷着、克制着,良久,才低低地应道,“......哎!”
她身后,林江平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到他很明显地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得体地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是自2019年的那个冬天之后,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块儿过年。
2020年的冬天......陈与眠割腕,因此是在医院过的年。
2021年的冬天......张婉在保胎,因此也是在医院过的年。
所以,这样算起来,一家人已经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坐下来吃过一顿年夜饭了。
两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两年岁月并不足以在某个人身上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仔细深究起来,外公外婆头上的白发又新添几根,而陈与眠手腕上的疤,终于显得平整了一些,不再那么触目惊心而已。
只不过,两年前的那个大年夜,正碰上了一场大雪。
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孤寂的路灯光下飘摇,鹅毛般轻盈的雪花,在接触到手掌心的体温的瞬间,化为一滩澄澈的水。
月光和雪色交织,在记忆中熠熠生辉。
只不过,两年前的那个大年夜,有陈与眠,有江枫。
2022年的今天,年夜饭桌上依然是六个人,只不过其中一个成员,从江枫变成了林政安。
林政安,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说起来,似乎倒比江枫更适合坐在今天的饭桌上。陈与眠想。
饭桌上,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六个月大的婴儿,很难说清到底是因为家里人的注意力真的全部在一个孩子身上,还是所有人都在有意回避着什么。
陈与眠始终沉默着,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抱以微笑。
对于这样一个年仅六个月的婴儿,陈与眠很难说有什么复杂的情感——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他来说,既没有任何嫉妒、厌恶、愤怒等任何不良情绪,也没有任何基于血缘关系所产生的喜爱和怜惜之情。
无意间瞥过小孩子憨态可掬的脸,陈与眠的心绪平静如古井无波。
是可爱的,他想,很可爱的一个孩子。
吃过饭,外公外婆先睡下了,张婉抱着孩子哄睡,林江平在厨房收拾碗筷。
陈与眠也先回了房间。
没有人动过他的房间,书桌上摊开的一本《自由在高处》还停留在六个月前的那个页码。但是床铺已经收拾好了。
陈与眠去念书的时候,宿海还是闷热的夏天,还在睡凉席。
现在凉席已经收起来了,床上铺了蓝色的床单,被子也已经从空调被换成了厚厚的羽绒被,整齐地码在床头。
他在书桌前坐下,合上书,随手搁在书架上,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封面五颜六色的薄薄的册子。
是一本涂色游戏的涂鸦本。
他随手翻过,每一页,每一张,都已经涂得满满当当了。
2020年,在医院度过的一整年,他用了一整年时间,一点一点,用手抖和头痛都在可忍受范围内的那一分一秒的间隙,将这本涂鸦册涂满了漂亮的颜色。
真漂亮。
他恍惚间也会想起江枫的话。
每每江枫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是称赞的话语,却总用一种陈述的语气,一字一句,语气平静的,微笑地讲述。
以至于他常常分不清楚,他赞美的是眼前的那场雪,还是他映入他眼中的那张脸。
他甚至能够想象,时隔两年,如果江枫再次看到这本两年前赠送到他手上的涂鸦册时,也一定会一页一页地仔细翻过,然后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上一句,真漂亮。
可惜,陈与眠想,今年的冬天,宿海没有下雪。
和北方的秋天没有桂花一样可惜。
思绪回笼,陈与眠的视线再次落到眼前的书架上。因为房间的主人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因此书架的隔板上,积起了一层很薄的灰尘。
陈与眠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扫过灰蒙蒙的书架,丝丝缕缕的粉尘在空气中飘散开。
在第二层的书架最里端,摆着一个铁皮盒子——是一个不知道哪年的中秋节遗留下来的铁制月饼盒,设计精美,安静地躺在丛书掩映的角落中。
陈与眠翻动厚重的精装书,将那个已经旧得掉漆的月饼盒子从书架上抽出来,动作轻缓地搁在桌面上,然后颇有些费劲地掀开盒盖。
动作间,盒子里的东西和铁制的盒子轻微碰撞,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
——掀开盖子,这个不知年岁几何的月饼盒中,赫然是一整盒玻璃碎片。
零零碎碎、难辨形状的一盒碎片中,有一片较大的,形状像是什么容器的底部。
——仔细分辨,不难看出,在没有被打碎之前,这是一个普通的雕花玻璃杯。
算起来,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
算起来,其实也不过两年。
陈与眠想,如果江枫看见这一盒玻璃碎片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记起——两年之前的某一天,他在江枫家里自习的某一个晚上,江枫给他递过来的那一杯温水,不小心被他一路捧回了家中。
再之后,因为和张婉的争吵,这个一路捧回家的玻璃杯,被失手打碎在地。
陈与眠捡起了这些碎片,装进了月饼盒子中。
因为碎片太多,所以或许它已经不能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玻璃杯了。但是陈与眠已经尽量把肉眼可见的那些玻璃碴子,一点一点拾掇到了一块儿,仔仔细细地封存在了这个盒子中。
江枫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陈与眠想。
但是他记得。
因为人的记忆力太有限了,即使曾经情深意重、刻骨铭心,逃不过时间消磨、岁月流转。
在这种难以控制的忧虑和恐慌之中,陈与眠想,有什么办法能够使记忆更加深一点呢?
即使有一天不可避免地要将过去的情谊抛之脑后,他仍然想尽量将这个期限拉得更长一些。
长一些。
再长一些。
让记忆深一点。
更深一点。
好让有关江枫的一切,能够陪他走得更远。
于是在一年之前,他用其中一块玻璃碎片,划开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