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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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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眠,请问陈与眠同学在吗?”
国庆节还剩两天,中午十二点,秦临照例还在睡觉,陈与眠刚刚回到寝室,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包,将从食堂打包的饭菜搁在秦临桌上。
寝室门被很重地敲响。年久失修的铁门发出吱嘎吱嘎的破碎音调。
秦临一把掀开帘子,上半身从帘子里探出来,睡眼朦胧道:“谁啊!”
“......不知道。”
敲门声再次响起:“请问陈与眠是住在这个寝室吗?”
陈与眠应了一声“来了”,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个背着书包的男生,戴着眼镜儿,印象中,陈与眠不记得他的脸。
“哎陈与眠是住你们寝室吗?”
“......我就是,”陈与眠抿了抿唇,“什么事?”
“噢就是你啊,噢我也是经济学院的,我就记得好像我们院有个叫陈与眠的来着......”男生挠了挠头,话题自顾自地发散开去。
陈与眠耐心提醒道:“对我就是陈与眠,请问什么事?”
“噢对对对,就是......楼下有个男生找你,只知道你是经济学院的,然后在门口逮着个人就问是不是经济学院的,问认不认识你......”
“......”
在陈与眠晃神的间隙,秦临已经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了,凑上前来问:“怎么了?找谁?”
“噢......就是楼下有个男生,逮谁问谁,认不认识经济学院的陈与眠......”
“啊?”秦临也被他说得懵了片刻,但脑筋一转,迅速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揶揄的神色,用肩膀撞了撞陈与眠,调侃道:“哦哟,是不是.....那个谁......找上门了?”
有片刻的时间里,陈与眠恍恍惚惚的,听见夏天的风灌进狭长的楼道的声音,却听不清秦临和那个男生的对话声。
他们面容模糊,嘴一张一合,陈与眠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哎!走什么神呢!”秦临拍了拍陈与眠的肩膀,“下去看看啊!”
“......好。”陈与眠点点头。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楼的,三层的楼梯太长了,宿舍楼特有的那种不好闻的潮湿气味劈头盖脸地扑上来,像是某种瘴气,转瞬之间充斥整个鼻腔,逼得他无法思考。
走出宿舍楼的那一瞬间,阳光热辣辣地直射进眼睛。
从阴凉处走到盛夏正午阳光中,那种强烈的光线反差使他视线模糊,无法睁眼。
几乎在一瞬间,有人飞扑过来,熊抱住他。
陈与眠被撞得接连后退几步,堪堪站稳脚跟。
“眠哥!”
“啊眠哥!”
“眠哥啊!这么多年没见!想死我了你!”
“眠哥!”
“亲爱的眠哥!”
陈与眠:“......”
是卫清。
原来是卫清。
陈与眠想,是卫清啊。
他笑起来:“走吧,请你吃饭。”
俩人就在大学附近找了一家学生们经常光顾的饭店,要了一个包厢坐下。
“来吧,点菜,”陈与眠将菜单递给卫清,“这家饭店的东坡肉,还有蟹黄豆腐算特色菜,其他的你看要吃什么?”
“哪个贵?”卫清接过菜单,手上走马观花地快速翻着,提高音调,瞪了陈与眠一眼,颇有几分誓要吃得陈与眠血本无归的气势。
“......上面有价格,”陈与眠说,“你挑贵的点,我买单。”
“你有钱的吧?”卫清警惕地将菜单移开了点儿,“你有钱吃饭的吧?”
“......有钱,点你的吧。”
二十分钟之后,陈与眠看着面前的圆桌上满满当当摆着的二十大碗,陷入沉默。
“吃!”卫清伸出筷子夹了块油香四溢的五花肉,脸上的神情悲愤而决绝。
“......行,吃。”陈与眠冷静地伸出筷子,往卫清的碗里夹菜。
“眠哥!”卫清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也不知有没有尝出味儿来,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两年了,两年没见了!”
“这不是见到了吗,”陈与眠笑了笑,替他倒了杯水。
“两年!你连个消息都不知道给我发!你自己看看去!从中秋到国庆到端午到新年,到七夕,还有什么白色情人节、蓝色情人节什么节,反正各种节,只要能报的上名来的,我哪个节日没跟你说节日快乐!”卫清放下筷子。
竹制的筷子敲击桌面上的玻璃转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下仿佛不是敲在桌面上,而是敲在了卫清的心头,184的大个头,肩宽体壮的,竟然顿时伏在桌面上,整张脸埋进手臂里,口齿不清地嗫嚅:“两年!你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江枫说你休学治病了,那过年发个消息,跟我说一声你还活着不行吗!我以为你是不是死哪儿了!”
“......抱歉。”
“你还知道抱歉?你们一个两个的!枫哥倒还好,出国之后一个月两个月的还知道回我消息,告诉我一声他还活着!你干什么去了!眠哥!陈与眠!你干什么去了!”卫清猛地从胳膊肘中抬起头来,眼角的泪水和手臂上的汗混杂在一块儿,好好一张脸,显得又脏又邋遢,“两年了,一条消息都没有!现在呢?现在终于回学校了,都不能跟我说一声吗!”
“......抱歉。”陈与眠说。
“......就会说抱歉是吗!你知不知道每年开学的时候,我就来你们学校找你!我光知道你报的经济学院,我就逮个人就问这届经济学院的学生住哪里!然后去宿舍楼下逮个人就问认不认识陈与眠!你们那宿管大爷以为我是推销的,还说要让保卫处把我抓走!你知道这两年我怎么过来的吗!”
“......”
卫清怒视着陈与眠,陈与眠很平静地回应他的眼神。
两年了,这人还跟个傻大个似的,率真,热情,开朗,真诚。
陈与眠想,好像这两年时光,在卫清身上如流水滑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还是记忆中那个在进考场前凑过来摸自己的手说要借点考运的同窗好友。
陈与眠坦然与他对视,认真地对他道歉:“真的很抱歉,但是这两年......我陆陆续续在住院,封闭治疗,因为医生的建议,基本上断掉了所有社交。”
“......”
小包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太好,饭店外面传进来学生们的谈笑声,包厢里却静默无声,薄薄一层墙壁,里外如同两个世界。
“......对不起,”陈与眠说,“我没有故意不跟你联系的意思,但是当时我......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所以......”
“知道了!”卫清的眼角仍然带着亮晶晶的水渍,但是看上去情绪稳定了不少,他避开陈与眠的视线,似乎终于觉得有点丢脸,抬手动作粗糙地用手背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故作不在乎道,“我原谅你了!”
陈与眠点头,笑道:“那太好了,谢谢你。”
“这桌菜,你付钱!吃不完我等等打包带回去给我室友!”
“没问题,”陈与眠忍俊不禁道。
饭吃到一半,卫清总算平静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陈与眠聊天。
说是聊天,架势却跟审问似的,卫清没好气地问一句,陈与眠答一句。
“那你,病治好了没有?”
“......差不多。”焦虑障碍达到那样的程度,实际上痊愈已经很难,但是经过治疗已经可以保证正常地社交和生活。
“什么时候治好的?”
“......没多久。”
“那......”卫清顿了顿,放下筷子,瞥了陈与眠一眼,欲言又止。
他一向粗枝大叶,行事作风都大大咧咧的,倒是很少看到这样的卫清。陈与眠觉得有些好笑,便体贴道:“没事儿,你问吧,能答的我都答。”
卫清依然狐疑地瞥了陈与眠一眼,似乎是对于陈与眠这句保证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他想了想,搜罗了一下措辞,委婉道:“那个......枫哥出国,跟你是不是有关系?”
陈与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反问道:“他过得好吗?”
“你不知道?”卫清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和枫哥一直没有联系过吗?”
“......嗯。”陈与眠平静地点点头。
“他不是因为你才出国的吗?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卫清看向陈与眠的眼神中,掺杂了太多太多情绪。震惊的、愤怒的、疑惑的、悲伤的,对于他来说,昔日的两位同窗好友,其中一个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交情,在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没有任何理由的——一个远赴大洋彼岸求学,联系日益淡薄;另一个,完完整整消失了两年,音信全无。
“......对不起。”陈与眠说。
这两年,几乎断掉了和社会的全部联系,很长的时间里,陈与眠的世界里是没有春夏秋冬的概念的,因为一年四季,医院病房里都开着恒温空调,他甚至恍惚间感觉,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这辈子就再也脱不掉。
本就狭窄的窗户做了特殊处理,只能打开一条细细的缝,无论春天还是秋天,都没有风吹进来,只有头顶上的中央空调,沉闷地工作着,吹出温度宜人的气流。
他在那间病房里,住了很久,很久,直到又一年银杏换上金装,他恍然明白,原来一年又过去了。
“对不起。”陈与眠说。
能说的话太少太少,如果说他和江枫之间,还有互相亏欠的话,那和卫清之间——这段真心实意的友情,是他对不起这位昔日好友。
“......我不想听对不起了,眠哥,”卫清说,“你就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高考考完不还好好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全部失联?”
“江枫......他说什么?”陈与眠问。
“他什么也没说!我去问他,他就说想出国念书了,然后我说那眠哥呢,他就说你要治病,然后再问下去,他就说不知道!我真服了!要不是我今天去你们宿舍门口堵到你!我是不是还要再等两年,等枫哥读完本科回国才能知道你俩还活着呢!”
“抱歉,”陈与眠说。
“说重点!到底为什么!”
“......”陈与眠抬起头,神情平静,甚至于嘴角还带着一点笑容,却深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他缓缓开口道,“我跟江枫,在一起过。”
卫清握着筷子的手,很明显地抖了抖,似乎从下巴颏到脖颈子的肌肉都僵住了,缓缓转过头,眼中的震惊已经盖过其他一切情绪:“什么叫你俩在一起过?”
“就是,我们谈过恋爱。”
“......”
沉默在并不算宽敞的包厢中蔓延,外头吃饭的学生们声浪更大,包间里的二人,一言不发。
良久,卫清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敢情......我是那个电灯泡?”
“......嗯。”陈与眠诚实地点头。
“......”
又过了一会儿,卫清抓起筷子,大刀阔斧地夹了两筷子红烧肉,泄愤似的塞进嘴里,没嚼下就囫囵吞下去,泄愤似的放下筷子,转头平静地冲陈与眠道:“谈就谈吧,那后来呢?谈崩了?谈崩了也不至于闹这么僵吧?”
“......”陈与眠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卫清难得耐心地等着。
“不是......是我的问题,”陈与眠沉沉闭上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承受的倦怠感,却又蓦地睁开,苦笑道,“是我的问题,我当时......因为焦虑障碍,所以已经......嗯......完全失控了,所以就跟他说了分手,然后......”
“然后他就跑出国去了?两年也没回来?”卫清难以置信地盯着陈与眠,“你治病......失联,很正常,没事儿......那他呢?他放着国内好好的大学不念,跑国外去了?”
“......”
卫清眉头紧锁,神情暴躁:“ok没问题,如果江枫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当然没问题,但是很明显不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做任何出国的准备,前一天还在好好填志愿,说好了三个人一块儿填北京,然后一个月之后,人都到伦敦了?就因为你们分手这件事吗?”
“......”
“怎么,你俩分手他就要出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是吧?”
“......”
陈与眠蓦地抬起头,对上卫清质询的眼神,那眼神中掺杂着埋怨、质问、痛苦等等等等情绪,在这样热烈的盛夏中,陈旧的空调制冷效果并不明显,他感觉窗外那样炙热的骄阳,穿透厚重的墙体,直咧咧地照在身上,使他燥热难耐、坐立不安。
一直被强压在心中的委屈和痛苦,在面对旧友的责问时,伪装的外壳有些不堪一击。
他张开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声线在颤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时隔多年,陈旧的疤痕再次被揭开,原来曾经的痛苦并没有消磨分毫,而是经过精致的矫饰,遮掩住了伤口。
陈与眠说:“因为我妈割腕......她不同意我和江枫在一起。”
“......”
“所以,你问江枫为什么要出国,”他说,“因为是我对不起他,我提的分手,他尊重我的选择。但是很明显,我们之间的状态以及我妈的情况,不允许我和他再念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了。”
“所以......对不起。卫清,两年了,是我对不起他。”
是我害得他远走异国他乡,抛下熟悉的一切,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孤身一人,学习和生活。
他曾经说出口的话,在19年的那个百年难遇的酷暑,一一兑现。
他说:眠眠,选择你要走的路,选你喜欢的路,选你觉得最轻松的那条路,不用考虑我的选择。
他说:眠眠,如果在这段感情中你面对的压力和痛苦已经大于它存在本身的意义时,你随时可以喊停离开。
他说:我给予你伤害我的权利,你可以在任何时间行使你的权利,以换取你再次往前走的勇气和自由——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见到你为了我而忍受权衡取舍的煎熬。
陈与眠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想明白,被迫分离的爱侣中,承受更多痛苦的,一定是作出抉择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