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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耀玉堂 心之所念,或有回响 ...

  •   这晚霞流动、红云漫天。

      激荡起军人豪壮,也承载着显赫宅邸中的絮絮低语。

      “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呐……”徐铭石凭窗而坐。

      手里虽握着笔,眼睛却不住往那落日上看。

      方缜走马朔杨,已有两个多月了。

      原本以为只要此人一走,上头那位就会冲着自己来。

      可如此多个日夜过去,陛下跟穆王不仅没有任何动作。

      对陈瑜亭,亦未表露出任何异样。

      没有斥责、没有加赏、更没有哪怕半句不满之词。

      平日上朝议事、内殿接见,皆如往昔。

      更别提几桩要紧事上,自己还得了不少夸赞勉励。

      陈大人那边儿,似乎整颗心都扑在御塾上。

      连月邀请黄磬,为门下学子讲学说法。

      引得朝堂侧目、内外议论。

      “究竟什么时候来呢?”这段日子,徐铭石总这样问自己。

      他是个官场里,浸淫了半辈子的人。

      这种表面平静,唬不住他。

      徐铭石自问还不至如此天真,信了这按兵不动的虚假祥和。

      但他的确不知道,那场风暴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砸向自己。

      自方缜走后,自己不是没想过拉拢些朝中大臣。

      以顾念先帝遗命、遵照前朝旧法为由,向上施压。

      无论陛下和穆王,有没有另立新人之打算。

      先试探一手,再表表忠心孝道,总是挑不出错的。

      只要自己不出头,单寻个适当时机推却礼让一番。

      哪怕上边儿猜出有人背后唆使,也不好当面与自个儿为难。

      是的,完全可以这么办!

      至少让自己有个门儿、留心个应对方向。

      再不济,也可安排条退路。

      可不知道为什么,徐铭石终究没有这么做。

      任府里师爷门客如何游说,他就是下不了决心。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步没有走出去的棋,最终救了徐氏满门。

      在此种进退不得、前后矛盾的心境下,徐铭石苦苦挨了个多月。

      他屏退周围所有出谋划策的人,不许他们再进言提议。

      回到府里,便一个人关在书斋。

      连平日最爱的花鸟,都甚少打理。

      或许是独处时间变多了,让他有机会摒除杂念。

      又或许是预感到穷途末路,进而开始思变。

      徐铭石最近,总想起以前。

      从二十多岁踏入官场起,直想到不惑之年。

      这中间,几十年风风雨雨啊!

      随便拿出块残片,都够细细说上几天。

      逐渐花白的须发,和阴天下雨时必犯的腰腿病。

      跟得到的恩赏荣宠,一并打包成了命运的“馈赠”。

      塞在了徐铭石手里。

      他捧着这份越来越重的荣誉,也担着这份越来越沉的贪婪。

      它们一齐压着他。

      直到把膝盖压进地里,用泥浆绊住再用黄土埋上。

      下一步埋进去的,恐怕就该是他的脊梁了。

      “啪”一声。

      在手里的笔,因长时间僵持而掉落。

      墨迹晕开在纸上,是团化不开的浓和黑。

      徐铭石收回放空的思绪,抬起手腕揉了揉。

      他的皮肤早已发皱干枯,颜色也跟岁月一样暗沉了许多。

      可手臂处那些,大小不一的圆点状疤痕,却从来不曾褪色。

      “呵呵,这是当年疫区感染时留下的……你们,都还在呐……”

      他将另一侧衣袖撩起,疤痕亦是密密麻麻、星星点点。

      酸胀从膝盖处传来。

      这久坐后的老毛病,还是三十二岁那年,下河堤堵缺口时落下。

      “哎呦,当真是不中用了!才坐了这么会儿,就疼成这样!”

      徐铭石边说边站起身,紧一步慢一步溜达。

      那个反复问过几个月的问题,好似有了答案。

      天下分裂三百年,近一两代间才渐有统一预兆。

      无论中州亦或南夏,皆是历史车轮裹挟下,不得已滚动的两方。

      打还是不打,实非人力可强求。

      陛下看着年轻,心智谋略却不输历代祖先。

      没准儿,他真能带领中州,走向从未有过的辉煌。

      为天下百姓,带来真正的太平与安乐。

      徐铭石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

      虽说付出里,有些私欲私情。

      却也由衷希望,中州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

      而自己,会是它的柱石。

      他很明白,前朝立定之策已到强弩之末。

      再不知变通,维系现有都困难重重。

      更不要说,进一步提升了。

      其曾一度苦寻突破之法。

      最终徐铭石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想不出来。

      如果中州决策系于己身,他实在没有把握,是否能帮圣上完成统一大业。

      所以,他是惶恐的。

      自接了首辅之位,他就是惶恐的。

      这份惶恐因求不到医治良方,愈发往下流走去。

      变得自私猜忌、贪而无厌。

      仿佛落水之人死死抓住块木板,才得以苟延残喘。

      谁要敢看那木板一眼甚或想摸一下,他俱会将其视作威胁。

      徐铭石走到椅子跟前坐下,忽然仰头大笑。

      “哈哈,想到这里就够了……哈哈哈,就够了……”

      他自问已然回不了头。

      没必要去想什么自谦自退的话。

      不阻拦、不使绊,已是最大退让。

      他不可能,自己从那个位置上走下来。

      除非,陛下亲自来拿!

      屋里暗下来,是掌灯时候了。

      徐铭石打开门,唤底下人进来收拾。

      自己则移步廊下躺椅,又缓缓摇起扇子。

      同样是夜晚临近,同样是高门大院。

      与徐铭石府里清寂不同,穆王这边可谓热火朝天。

      本来圣驾莅临也是常事,但突然提议在此用膳,着实忙坏了家下人。

      虽有特意交代,不必十分操持麻烦。

      可谁也不想因一时不周,连累王府落下个大不敬的罪名。

      好在府里向来规格极高。

      一方面是先帝恩情庇护,一方面是当今圣上礼敬厚待。

      这不仅在下棋功夫,伙房处已备妥了今日晚膳。

      只等总管一句吩咐,便可上菜。

      “呵呵,皇叔好筹谋,侄儿怕是要输了。”

      韩凛盯着棋盘,穆王慢条斯理落下一子。

      “前途尚不可知,莫要气馁才是。”他捋着胡子,看向对坐韩凛。

      “若要时局明朗,往往一两子就够了,不必等到最后。”

      年轻人观察着战况,从棋奁取出粒黑子轻轻落下。

      穆王见后身体一倾,乐呵呵笑道:“满盘迷雾,如今尽散矣!”

      说着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一角。

      只等对方下一步攻势。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过急则生变,侄儿受教。”又是一子置下。

      “急而有序,变而有法,方可大功告成。”白棋再进一步。

      “只不过时机当前,怎可轻易错过?”黑子落地斩钉截铁。

      “哈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深藏不露!”穆王含笑称赞。

      说罢便吩咐管事的传膳,自己引着韩凛来到偏厅。

      却瞧厅内灯火通明,时令鲜花雅致温馨。

      “陛下请。”穆王将韩凛让到上座。

      “皇叔,只是家里人吃顿便饭,您别那么多规矩,不然我可就算留错了。”年轻人笑。

      “那好,那好,我也坐下!”穆王倒是依着他。

      两人甫一坐定,膳食就陆续上了桌。

      穆王看在眼里。

      虽见格外用心,但到底不曾铺张,不禁甚为满意。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韩凛也不让人伺候,遣了孙著他们下去休息。

      只留自己和穆王,边吃边聊,好不畅快。

      对方一杯杯喝着酒,看着眼前这个侄儿,如今胃口大好、心情极佳。

      真是从心底里,替他高兴。

      今日商议之事若成,中州便再无后顾之忧。

      在这薄醉与清晰的间隙,穆王回想起晨早两人见面情景:

      闻听陛下驾临时,穆王尚在偏厅用茶。

      手里捏着卷书,本想趁此空闲好好赏读一番。

      放松下因政事而紧绷的神经。

      不料才看过两行,底下人便匆匆来报。

      说天子亲临,还请快去迎接。

      自韩凛登基后,这王府他是常来的。

      可像今日这般,既无事先通传又轻装简从的情形,还真不多见。

      穆王不敢迟疑,揣着些惴惴不安,赶紧往正堂迎去。

      刚踏出院门,就见韩凛先一步走进。

      面上容光焕发,整个人光彩夺目。

      远不似前些日子孤清冷僻。

      “打扰皇叔雅兴!侄儿这次来得急,是有桩要紧事拜托皇叔!”

      他声音也一跳一跳,好似树叶上闪动的阳光。

      穆王笑了笑,不觉也被这朝气感染。

      “哎,这才像个年青人的样子,多好!”

      说完拉着韩凛的手,踱步到正堂内。

      换做以前,这动作穆王决不会做。

      哪怕彼此再亲近,他也始终铭记着自己身份。

      皇家亲眷先论君臣,再论叔侄。

      但自从朔杨一事后,他发现自己侄儿明显变了。

      那种信任与真挚,不是平日里的撒个娇、任个性。

      而是真正自心间流淌出的溪水,沐浴在暖风和日光之下。

      让自己不由自主亲近。

      “我想请皇叔出面,代为与徐大人详谈。”韩凛进屋,不等坐下便说。

      “力求不折损中州任何可用力量,平安度过此次转舵危机!”

      穆王完全没想过,韩凛会有此一托。

      原本计划是对徐铭石,采取逐步架空策略。

      先给些虚衔恩赏,再一步步将其手下权力收回,跟着完成陈大人拜相调命。

      两人也一早料到,徐铭石绝不会坐以待毙。

      分步收回其权力时,必有一番博弈拉扯。

      他们甚至做好了,彻底除去徐铭石的准备。

      走到这一步其实就标志着,上位者杀心已起,再无转圜余地。

      到底是什么,令自己这位皇帝侄儿,突然改变了心意?

      还专程来托自己,去做说客?

      韩凛似是看出了穆王疑惑,解释道。

      “皇叔,我想试一次!如果能平安完成朝堂内权力更迭,对朝廷无疑是最好结果!”

      “的确是这样……”穆王沉吟。

      “但我们怎能确保,徐铭石不曾有所动作?”

      “盯着徐铭石的暗卫,一早回禀过了——这个多月来,他并无异动。”韩凛完全不打算隐瞒。

      穆王显然吃了一惊。

      不单为他心思缜密,更为其坦荡率真。

      竟将如此私密阴暗之语,说得那么大方自然。

      全无私心,敞敞亮亮。

      “这一点……确不寻常……”穆王还在思索着用词。

      韩凛倒笑起来:“徐铭石还在犹豫……”

      如今他不仅能看见黑暗里的算计,也能认清阳光下的心意。

      “他为中州兢兢业业数十年,立过的功、落下的病,早将其与中州绑在一起。若说一下子不要了,翻了脸,怕是比谁都难受。”

      “嗯……”穆王思量着这话。

      缓了一缓道:“也罢,我去走这一趟!如若功成,当真利在千秋!”

      “多谢皇叔!”韩凛忙起身行礼。

      “我思来想去,唯您出面最合适。您与父皇本就兄弟情深,更是一路看着徐铭石升迁过来的。”

      “想来定有诸多体己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诱之以名利,也能有个七八分胜算了。”

      “你啊,算得可真精到!”穆王指着对面,哈哈大笑。

      韩凛也跟着笑。

      “皇叔莫要打趣!若此事不成,我还是会按原定计划办!陈大人封相,势在必行!”

      言及至此,笑意消失。

      取而代之,是藏也藏不住的帝王威仪。

      “中州在这孩子手里,必能有番大作为!”

      穆王默念着,在桌上点了两下。

      “此番到府上来除了要劳动皇叔,还想顺道蹭顿便饭,不知皇叔可否答应?”

      韩凛转过话头,换上副活泼的笑。

      “你啊,你啊……真是……”穆王笑着摇头,吩咐管家让厨下备膳。

      ……

      “皇叔?”穆王似听到有什么声音。

      “皇叔?”又是一声呼唤,比刚才更急了些。

      回忆里,韩凛的脸陡然贴近,还带着甜腻酒气。

      穆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入神,竟没发觉酒杯倾洒在桌上。

      “不妨,不妨……”他一边笑着一边扶起杯子,看向韩凛。

      “皇叔可是在想,今日所托之事?”韩凛一面问,一面搀着对方胳膊。

      “你那事儿倒不难,只是如何开口却是个学问。”

      穆王舌头有些发木,脑筋却格外清醒透彻。

      “我有一物可赠予皇叔,作为由头。”韩凛笑着,完全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这……除了过于贵重外,还真是个好法子。”穆王显然知道,其所说为何物。

      韩凛只是摆摆手:“若能保得朝堂太平,这点子东西,不算什么!”

      说完又补了句:“只是皇叔……可缓几日再去不迟……”

      “呵呵,面面俱到啊!”穆王笑道。

      两人举杯,饮尽最后一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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