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
-
剑持明香里讨厌弓道。
枯燥无聊。她记得每一个憋闷的下午，举着酸痛的手臂站在的前，玩伴的声音隔着弓道场，在一墙之隔的步行道上叽叽喳喳。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重复了多久。她总是没办法满足祖母的要求。手臂太高、手臂太低、放箭过快、放箭太慢。不记得中过多少箭，更不记得有多少箭落的。
好讨厌、好讨厌！难道她一辈子都要盯着不会动的靶子射个不停吗！
不记得是哪个放学的下午，她仿佛从漫长的白日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望着小小的院落。
她才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第一次逃掉祖母的弓道训练。本来想去痛快地逛街，甚至还约上了朋友。可是心脏总是惴惴不安，时时刻刻想要呕吐，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作为赔罪送还给养育自己的祖母。
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早早乘上电车。可是又绝对不能回家。要是连反抗都做不到，连她都会瞧不起自己。
躲在家附近的公园，荡秋千的小孩一脸好奇地打量她。她把头埋进手臂。祖母在等她吗？等了多久？失望了吗？她有点希望被找到，如果能平息祖母的怒火。那将意味她的反抗失败，但没关系，因为不是她亲自放弃了反抗。
只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听到一声弦音。
她推开家门。
没有盛怒抑或失望的祖母，深蓝的夜幕下，家中一盏灯也没有。仿佛失望的家人抛下她离去……怎么可能。她从不切实际的错乱中清醒过来，母亲打来电话，叫她自己点些东西吃，冰箱上有贴外卖电话。
“祖母生病了，现在在医院。”
母亲这样说。
明香里怀揣难以盛放的恐惧，医院冷冰冰的灯光让母亲看起来很糟糕。眼睛下大大的眼袋，毛躁的头发。可是母亲看上去并不生气，只是叫她不要担心祖母。
于是明香里知道，母亲不知道她逃掉弓道训练的事。
祖母得了脑梗塞，是忽然晕倒在家里的。她听说情绪激动可能会引起这种病……隔着病房的窗户，她既希望祖母快点醒来，又害怕祖母醒来。她好像被侥幸放过的逃犯。
……是因为她吗？
她浑浑噩噩过了一周，被母亲的电话叫到医院去时，她害怕得手脚发软，几乎跌倒在台阶上。
可是祖母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抱歉……明香里，错过了……我们……弓道训练。”
她这才知道，祖母昏倒被拉去医院是她放学时间左右的事。也就是说，祖母不知道她逃掉了训练。她唯一的一次反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太多情绪混在一起，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不要再练弓道了！”
大人们都以为她被祖母的事吓到了。因为忽视她感到愧疚，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有空多来看看祖母。
就连祖母自己，也没有训斥她。
住院的祖母现在连灵活地活动手指都很困难，抓握力也大不如前。至少很长一段时间，祖母都没办法再指导她的弓道，也不能再逼她训练了。
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把弓道服塞进衣柜深处时想。
对她来说无比漫长的折磨，仔细想想不过才几年而已。比起那些资历动辄几十年的弓手，好像不值一提。却足够把她压的喘不过气来。好像溺水一样。
她升上不好不坏的高中。
入学前她故意没了解过弓道部的事，可是听说有还是没忍住去看了看。简陋得真叫人绝望。但她更想笑话自己。
她在干什么？非要找不痛快吃么。
明明那么讨厌弓道，为什么还要跑来看？就这样结束吧，她无关紧要的弓道生涯。
她真的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不该看到那箭。
多漂亮的起弓和引分，她打心底里发出喟叹。像是经过打磨宝珠渗透出的莹润辉光，叫人忍不住细细端详。
真好啊。可她一点也不羡慕。
弓道或许也依赖灵光一现……但没有纯粹由时间累积的训练，是打磨不出那样的动作的。
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得出来。
压得她呼吸不畅的训练——如果一定要经历那种程度的痛苦，那还是算了吧。
可偏偏、偏偏……
“你为什么要那么射啊！”
剑持明香里气道。
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痛苦，射出这种外行的箭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响！
“你到底是怎么甘心的？”
你不痛苦吗？你能甘心吗？抛弃了那么多事换来这种成果，到底为什么在这种望不到尽头的事上花费时间？是喜欢吗？可是对弓道的喜欢啊热爱啊……她一秒也没明白过！
怎么会爱上这种枯燥的事？怎么能爱上这种痛苦的事？推掉朋友的邀约，盯着不会动的靶子，射着时而中时而不中的箭，到底哪里值得喜欢了！
这种事……你为什么还不趁早放弃！
“放弃过啊……但是失败了。”
响弯腰放下一叠榻榻米，擦掉额间的细汗，长呼出一口气。老旧的体育仓库一股潮湿的酸气，高高窗口洒下的金色余晖中灰尘飘舞。响不满地呸呸挥开飞尘：“比起这个，不要光看着，来帮帮我嘛！”
“不要。”
“求求你！”
剑持明香里只好去和她把最后几块榻榻米合力拖回仓库。
响拍拍手上的灰，坐在一打体操软垫上：“我以前在社团里，是不用做这种工作的。”
明香里没好气道：“那你就使唤我来做啊？”
“我可是莫名其妙被你逼问了一通诶！”
“谁叫你射得那么烂！真叫人看不下去，”明香里扭过头，“所以你为什么不用做？”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当时是射得最好的。
刚升上初中时就有好几年的弓道经验，响不仅在一年生中脱颖而出，就连二三年生也不是她的对手。
设立弓道部的初中本来就不多，大部分人也是第一次接触弓道。第一年基本都是打杂和练习草靶，满打满算三年级时也才有两年在的前射箭的经验。虽然是不怎么公平的竞争，但她也受得心安理得。
毕竟她成绩确实好嘛。
射箭确实是项枯燥的运动，但是周围的鼓励不是啊。周围的大人会赞许地夸她沉稳，老师还说她是被弓神眷顾的孩子。背着长长的和弓走在街上，吸引来新奇的眼神时，她也觉得很特别。
在那场比赛之前，夸她一句弓道天才也不为过嘛。
只是……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弓道的未来。”
赛时的评委那样对她说。
不可思议，难以理解。那老头是不是没有什么品味啊？她一边觉得自己不可能被这种无厘头的攻击影响，一边又只在下午场的比赛中射出五射二中的成绩。
……她还从没有、在学校的练习中射出过这么烂的表现。
甚至愈演愈烂。
夸她被弓神眷顾的老师去世了，她没法向死人寻求慰藉。寺院里熟识的大人们问起她的弓道，她糊弄过去。她没有一天能不回想比赛那天的场景。五射二中。放在全场也是很烂的成绩……在她的学校，不可能被选入正选参赛的成绩。
路过职员休息室时，她听到弓道部监督说她是个“心态不好的孩子。”
骗人，她想。监督第一次见到她射箭时，说她令人印象深刻，绝对有弓道的才能。因此破例成为一年级的参赛选手。
可是回过神来，监督早就在讨论其他的部员，夸对方很有大赛心态。
那天回去部里，她直直加进了设置草靶的打杂队伍里。同年级的学生很惊讶，她尽力控制着表情，但脸红得应该还是很厉害。
之前她不愿意，既是觉得占用练习时间，又觉得那是初学者的工作……而她又不是初学者了。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她会做的更好。
可是几周过去也没什么起色，她的成绩还是低空徘徊，回不去原先的水准。
完了，她想。搞不好那老头说得对。搞不好她被老师骗了。
她渐渐开始翘掉弓道部的练习，最后干脆交上退部申请。她不要在人前练习，被人看笑话了。在学校里，她也有意无意躲着弓道部的成员。没法面对同学的目光，没法应对老师的期待。就连寺院的亲近长辈询问“最近怎么不来射箭了？”她也无言以对。
要不就这么算了，她想。
可偏偏听得到声音。
弦音向来很脆很响，隔着整个学校都能听见。她放学时大多早早赶回家，以免碰上部活开始时间。可偏偏总有那么一两次。
乓、乓！
她听到弓弦打在关板上的声音，偶尔还有中的的闷响，旁观的喝彩。
光是从弦音，她就能分辨出是部里的谁在射箭。
不甘心么？当然不甘心了！心仿佛被放在火上灼烧，滋滋烤出酸溜溜的眼泪。为什么是她？比赛的评委为什么偏偏点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上这种射病！
在街上遇到背着长长弓袋的人，她都要多看两眼。
一想到接下来的一辈子都要这么阴暗地不甘心地度过，她就要发疯了。
“所以我逃跑了。”
堆满体育器材的仓库褪去橙红色的夕阳，被冷冷的薄暮蓝光笼罩。明香里听响这样说道。
响深吸一口气：“因为太丢脸了，就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虽然上一次人生的结果超烂。可恶，搞不好那老头真说对了。
可是……
“练了那么久的弓道，多少有点舍不得吧？”
明香里大声道：“可比一句舍不得复杂多了！”
是啊，复杂多了。被辜负的期待、妄受的美言、想要取悦的师长……自尊啦虚荣啦喜欢啦痛苦啦枯燥啦受过的伤啦得到过的夸奖啦和家人朋友一起度过的时光啦还在世的已经去世的长辈啦……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复杂的情绪堆积在一起……
让人怎么甘心！
早就分不清是喜欢还是憎恨了。
“之前说的团体赛，算我一个好了。”
响坐在围墙上把书包扔下去时，明香里忽然说道。不小心错过闭校时间，她们只好翻墙逃出学校。
“哈哈，好喔！”
响捉住她伸来的手，夜晚湿漉漉的海风吹过，这天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