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旅人》牛燕香

2、第 2 章

　　薛鹭换好工作服出来时，离开业时间只有十几分钟。

　　除了老板，店里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就位。见薛鹭出来，纷纷一愣。

　　薛鹭刚来时，曾给店里吸引来不少客人。

　　一位单身年轻女性，还是个外乡人，进入人口贩卖所工作。听上去就像是某种暗示。
　　但在她入职一周后，流言蜚语便无影无踪。

　　至于原因……她的工作态度实在是太差了。

　　身为服务业从业者，薛鹭却总是臭着脸，连礼貌性的笑容都欠奉。她对衣着外貌也很不讲究，只穿店里提供的标配工作服。定制工作服时，老板并没有意料到会有女性应聘这份工作，因此统一是男款。就算是最小码，裤脚也长得足以盖住薛鹭的脚踝。
　　除此之外，薛鹭还会无差别殴打所有员工，对客人翻白眼，用尽一切努力摸鱼。

　　不像来上班，像是对象派来搅场子的。

　　然而，今晚从更衣室走出来的女人，如同换了个人。

　　墨镜被摘下，露出一双安静清亮的眼睛。少见的棕黑色代表她纯正的血统。单调衬衫外套着深红皮衣，长裤被裁短，矫健有力的小腿彰显力量。总是乱七八糟扎着的头发也被放下，随意地搭在肩上。

　　脸还是很臭，但等级直线下降，从“烦死了想杀人”变成“有点不高兴”。

　　脑门凹着的休斯顿静如鹌鹑。

　　他旁边同为打手的同事吹了个口哨：“终于想通了？唉，可惜小少爷已经回家了，不然我们还能蹭点中介费。”

　　“小少爷”是上个月来Y236旅游的客人，连续几个晚上豪掷千金，顶着薛鹭凶巴巴的眼神跟她聊天。临走时边哭边给薛鹭塞小费，让她记得找他。

　　薛鹭说：“做梦。中介费也是我的。”

　　几个同事笑起来：“来真的啊？小薛看上谁了？”

　　不等薛鹭回答，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这个客人年轻英俊有钱，但有家室不能碰；那个客人有怪癖，挣完他的钱还得去找医生；这个客人最近摘除器官了，对自然人不感兴趣，想买个长得跟挖土机一样的……

　　薛鹭忍住没翻白眼。
　　同事们虽然嘴多又碎，但是确实是为她着想——生怕她把自己卖便宜了。

　　墙上的复古时钟“啪嗒”一声，分针停在57。霎时间，绚烂光影充盈，墙壁蓦地分割成无数方块，凹陷或凸起，并像开始加密的魔方，疯狂移动起来。

　　开业了。

　　大堂正中升起一块巨大环形屏幕。屏幕亮起，广告开始播放。

　　广告最后，是那句脍炙人口的标语：

　　——生命有价。
　　【北极蛛生物科技】

　　薛鹭站在阴影中，望着标语，微微眯眼。

　　对啊。
　　一切都是有价的、可售的。
　　性命，身体，灵魂。也只不过是资本家货架上的商品。

　　薛鹭没有过去的记忆，道德观念、社会伦理、和生活常识来自模仿和现学。

　　但她心底隐约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不对。

　　柳原似乎有事耽搁了，比预计中玩了许久才来。

　　大蓝鸟俱乐部的经营范围十分广，举办的助兴活动也很多，时常会邀请艺术家来表演。柳原到场时，演出已经进行到尾声。

　　机械舞姬在一团红绿光线中旋转，光线如抽打陀螺的缰绳，舞姬不停地挥腿，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左半张人脸光滑细腻，毫无起伏，右半张金属面孔上五官精致，睫毛在反光，半边笑容甜蜜。

　　黑发的男人从高级会员专属的通道门进来，一身灰色西装，面料高级且耐看，没有系领带。神色疲倦，步伐果断，一眼也不看那美丽的造物。

　　薛鹭注意到他皮肤很白，但不是辐射过度或是基因病导致的白。反倒像是透支过度，或是营养不良。

　　他在专门为他预留的位置落座。

　　点完餐，两位侍者兼今晚的卖品便端来酒水和菜品。

　　薛鹭缩在专属摸鱼角落，看着他们低下纤细的脖颈，一丝不苟地为客人布餐。他们被丝带包裹，脸上画着各自的商品号，乖巧又安静。

　　当然，摘除掉大脑的空白躯壳，怎么会发出噪音。

　　柳原痛饮酒水，然后才开始进食。

　　酒精在夜色中挥发，柳原进食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人在饱餐之后，是最惬意放松的。是很适合谈生意的时机。

　　薛鹭轻轻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走到柳原的专座。

　　察觉到异样，男人本能地抬起握刀的手。

　　薛鹭微微仰头，脖子几乎是贴着刀锋，被带着杀意的风浅浅拂过。

　　备注栏里写他武德充沛，并不为虚。柳原看上去并不强壮，也没有明显的科技痕迹。那这种惊人的反应速度和爆发力来自哪里？
　　薛鹭默默将他的危险等级往上提了一个档次。

　　看清女人和她今天的装扮后，柳原露出笑容。他随手将刀扔在侍者身上，连忙向差点被误杀的薛鹭道歉。

　　侍者之一被刀具刺破肩膀，粉色血液缓缓流下。
　　柳原看了一眼，在操作界面上一划，受伤侍者脸上的编号便变成了“已售”。

　　薛鹭捂着自己的脖子，在心底骂了声狗大户。
　　她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柳原先生，我听我同事说你想购入一个年轻女性。”

　　黑发男人微笑：“没错。而且要自然人女性，35岁以下，无任何生物改造或机械改装经历。”

　　自然人的身体何等脆弱，难以在危机四伏的灾后世界存活。多年以来，人们想方设法提高身体素质，突破人体极限。
　　现如今，比较常见的后天手段分为生物改造和机械改装两大类。有钱人可以直接在胚胎时期开始编码基因，普罗大众则一般选择机械改装，将血肉之躯变为无坚不摧的金属。
　　难怪有钱如柳原也没法随随便便买到心仪货品。除了薛鹭这种物理意义上刚进入社会的奇葩，符合条件的对象基本都在育婴院。

　　想了想，柳原补充道：“我倒是不介意她器官完整与否，所以也不会额外付费。”

　　他的视线随着话语扫到薛鹭小腹。即使有餐桌的阻挡，也把薛鹭恶心得够呛。

　　她明白他指什么。
　　肢体器官能脱离人体保管，自然也能摘除售卖。
　　许多走投无路的女性，会把原生子宫拿去换钱。

　　薛鹭懒得再装笑，冷淡地说：“可以。但我只接受短期合同。”

　　柳原遗憾地说：“我还以为您是非卖品。徐老板一直推辞，不肯给我您的联系方式。”

　　……你个买家摆出一副哀其不幸的样子是要干什么。

　　薛鹭耐着性子说：“没有什么是非卖品，只是上市时间不同罢了。你开价吧。”

　　柳原开出一个无法寻常人无法拒绝的价格，同时还有黑心的附加条款，“明晚签合同，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数属于试用期。”

　　薛鹭痛快答应：“可以。你先预付一半金额作为订金。订金可以退百分之二十。”

　　一半货款的百分之八十，对柳原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损失。

　　他当场转款，开玩笑道：“这个月合同结束，续约有折扣吗？”

　　薛鹭说：“有啊。”

　　——给你个骨折。

　　交易达成，柳原心情很好，打算立刻带薛鹭回去。

　　薛鹭严词拒绝：“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徐老板不允许早退。”

　　虽然她摸鱼翻白眼殴打同事，但她是个好员工。
　　薛鹭一直以为自己是敬业劳模，并引以为豪。

　　她看了看时间，真诚建议柳原：“要不再点几十杯酒，你喝完的时候我差不多能下班了。我可以给你员工优惠价。”

　　新鲜出炉的柳原老板：“……你要我等您下班？”
　　到底谁是出钱的？

　　薛鹭立刻说：“我也可以现在给你退订金。”

　　柳原笑了笑，好脾气地说：“好吧，那我等您下班。”

　　薛鹭回去自己的岗位摸鱼，柳原耐心地等她，一次也没有催促过。

　　休斯顿一看便猜到他们谈妥了，神情莫名地对薛鹭说：“挺聪明，选对了人。我要是女人就好了。”

　　薛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反话。她说：“那你去植入人工生殖器官。我还能一对一教学，帮你度过生理期。”

　　休斯顿疯狂摇头：“贵死了！一套手术至少一千万还不包售后。”

　　……合着他还真了解过。

　　今晚将会有一堆事情，没心思跟休斯顿瞎聊，她把人打发走，重新计算自己的余额。

　　柳原开的价比她预想之中高，买完肢体保管包，还剩下许多。

　　薛鹭一边摸鱼一边购物，唰唰唰买了一堆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临近下班时，送货员匆匆赶来。
　　送货员的机械手臂是当季新品，售价零头比薛鹭工资还高。

　　她放下货物，低头时露出后颈处的喷字：
　　【丛林货运】

　　不愧是大品牌，居然雇佣运输业的老大来送货。

　　薛鹭签收货品，拿出肢体报保管包，把剩下的配货全塞给同事们。

　　甚至还给百无聊赖的柳原塞了一份。

　　拿着可穿戴金属兔耳朵的柳原老板：“……您的癖好？”

　　薛鹭：“见面礼。”
　　“不喜欢兔子吗，我还有动物系列全套。”大有一种你随便挑的阔气。

　　现在他知道薛鹭为什么在大蓝鸟俱乐部打工还缺钱了。柳原顿了顿，失笑道：“您需要先把东西放回家吗？”

　　薛鹭说：“我走不开，你能帮忙叫个送货员吗？”

　　好脾气的冤大头先生答应下来，用自己的钱叫送货员，把用自己的钱买的东西送回薛鹭的五平米豪宅。

　　差不多该下班时，薛鹭叫来休斯顿：“我去卫生间，你帮我顶一下。”

　　员工需要打扫俱乐部卫生。薛鹭最讨厌清洁工作，一向是能逃就逃。

　　休斯顿习以为常，无语地看着薛鹭悄咪咪溜去休息室。按照惯例，她至少要等客人散场，清洁工作结束来才会回来。

　　薛鹭提着自己刚到手的肢体保管包，见休息室内无人，立刻试用起来。

　　小小一个包，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采用最尖端的空间折叠技术。装下了四肢和重要器官后，容量显示剩余69%。要不是薛鹭没有来得及定制其他的机械部件，她估计会把除了脑袋的身体部分都存进去。

　　保管包吸附在金属大腿的内侧，薛鹭穿戴整齐，走向俱乐部后门。

　　提桶跑路，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