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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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连日阴雨，秋水渐涨。平日里游客众多的莫愁湖，如今见不着半个人影，却有一艘楼船，伶仃湖心。
鸡鸣时分，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湖心船上，红泥小炉文火慢炖，紫砂锅内“咕咕”作响。
沈怀璧支起窗子，晨风裹着氤氲的水汽一下子涌进来，半幅青纱摇曳，帘后的舒筱年身上搭了一件男子穿的淡青色袍子，凉风拂面，原本就睡的极不安稳的她皱着眉翻个了身，口中梦呓一般小声嘟囔着。
沈怀璧搁下手里的书册，起身走到帘后，取了一床薄被，替她仔细的盖上。
似是被来人身上的清冷气息惊醒，甫一近身，舒筱年便下意识的拉住了沈怀璧的衣角，“呆子？”
沈怀璧应了一声，舒筱年才安心的松开手，睁眼懒懒的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你不妨再多睡会儿。”
“还睡？”舒筱年笑，却不起身，继续蜷在榻上。沈怀璧挨着她坐下，“我煮了芙蓉荷叶粥，现在喝正好，要不要起来尝尝？”舒筱年不答话。
沈怀璧知她宿醉后必定头痛，伸手替她揉了揉额角，触指微凉。
约莫过了半刻，舒筱年忽的开口，“呆子，三个问题。”
“昨晚我在酒旗风，喝醉了？”
“是。”
“然后方伯差人叫你来接我？”
“是。”
“你不敢贸然送我回去，所以将我带到你的船上？”
“是。”
自己酒醉后是个什么德性，舒筱年心知肚明，只好哀伤的抚额叹息：“那我一定什么都告诉你了？”
沈怀璧淡淡一笑：“第四个问题，我可以不必回答。”
“唔，果然！”舒筱年懊恼的将头埋进被子里，“酒是穿肠毒药啊！”
沈怀璧起身去盛粥，“宇文游今早放出风声，八月初九，落月崖顶，尉嘉树将战舒筱年，天下风媒都闻风而动，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唔……”舒筱年从被子里探出头，秀眉微蹙，默不做声。沈怀璧拉着她坐起来，递过去一只描红莲纹碗。
瓷碗微敞口，深壁，浅圈足，碗内米粒饱满，荷叶清香，芙蓉花瓣星星点点。
沈怀璧笑，“趁热吃了，好去打架。”
壁上观依山而建，顺着山势，砌了长长的石阶，尽头处两扇雕花朱漆大门，门后是青砖红瓦，高墙深院，仿佛与江湖隔绝的另一处天地。
宅子建在莫愁湖畔，景致固然是极好的，只是每到夏日，湖里的暑气上来，比别的地方都要闷热潮湿一些。不过现下入了秋，凉风消散了一夏的蒸腾，总算舒爽不少。
壁上观前后两院，中间隔着一道长长的回廊，静谧深幽，曲曲折折。舒筱年绕过前院中央的天井，一直往东面去。
脚上的木屐有些拖沓。
左右栽种的花木，长势也算茂密，却因无人照看，于繁盛中透出一股子衰败气，平添伤感。右侧廊柱上清晰可见的刀痕剑印，入木三分，石缝里残留的干枯血液，白纸黑字般，昭显着此处曾经发生过的激烈厮杀。
舒筱年的指尖从裂痕上轻轻滑过，眸色晦沉黯淡，步子愈发彳亍。
垂目，叹息——恰是这一瞬间的晃神，透露了可趁之机。突然的暗袭，刀风呼啸，猝不及防，从背后破空而来。
“流离斩？”
舒筱年下意识的旋身让开一步，侧目看着未能幸免的一角裙裾斩落于前，勾了勾唇角，“段老爷子果然宝刀未老。”。
十步开外，段枭冷哼一声，手中的修罗刀刀尖低垂，枯骨般的刀身宛若怨毒的眼，折射出嗜血的杀意。
“舒丫头，你可是要启程去洛州，赴落月崖的死约？”
舒筱年点头，“去洛州是真，至于死约，却不一定。”
“我不信。”段枭半眯起眼，下颚微仰，“出你的刀。”
舒筱年转身看着段枭，负手而笑，“段老爷子想离开壁上观？”
昔年狂客段枭，驰骋关外，修罗刀下亡魂无数，后为黑白两道追杀，不得已逃亡壁上观，至今已逾十五年。
舒筱年有幸见过段枭的刀，刀刀狠毒，步步绝杀，一刀一线，织出一张紫褐色的天罗地网，当头罩下，无处可逃。
——修罗舞，便是鬼神的绝击！
段枭一刀刀的斩落，不紧不慢。密不透风的刀网在舒筱年面前徐徐张开，经纬分明。
舒筱年却步步退让。止哀刀在袖子里蠢蠢欲动，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危险，迫不及待的想要跳出来厮杀。
但她没有出刀。
彼为网，己为鱼。贸然出手，必定鱼死网中。
等。
刀风如附骨之疽，贴着皮肤扫过，舒筱年抿着唇，颈边一阵刺骨的寒凉。
她在等。
“壁上观的大当家，也不过如此！”
段枭喝道，修罗刀在空中划出一道紫褐色的弧光，向着舒筱年的胸口一刀斩下！
破绽！
舒筱年终于不避不让，却笑的有些狡黠。她眼睁睁的看着修罗刀逼近身前，顷刻就要没入肌肤，忽然腰身一折，向左绕开——刀尖贴着面颊落下，距离秀气的鼻尖只差毫厘。
网破，则鱼出，大势已去。
舒筱年勾起唇角，左手手肘抵上段枭的胸口，趁着停滞的间隙，凭借回身之力，指尖飞快的点上了胸前几处大穴。
真气瞬间一滞，段枭还来不及应变，舒筱年就扼住了他握刀的右手，食指逆着经脉向上滑行数寸，在段枭的低呼声中劈手夺刀。
修罗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划出一个完整的圆，然后稳稳的落在了舒筱年的手中。与此同时，舒筱年左起一掌劈在段枭胸口——内息被打乱，真气再无以凝聚，段枭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颓然倒地。
“壁上观的规矩，但凡能击败大当家者，任意去留。”舒筱年走到段枭身侧，俯下身，将修罗刀放回段枭手中，“老爷子，我还没有出刀。”
舒筱年起身欲走，身后的段枭气极反笑，狠狠道：“我老了，打不过你，就算死在这儿我也认了。可是舒丫头，这宅子里的其他人，你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舒筱年脚步一滞，右手紧握成拳。
“交代？”
眉梢颤了颤，舒筱年的目光里一片泠然。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花木、勾栏。她知道那些人都在暗处看着她，等她给一个交代。
初九的决战，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成败，更是整个壁上观的存亡。若她败了，莫愁湖畔壁上观，也将不复存在。
“你们以为我会保不住壁上观？”
舒筱年右手轻抬，凭空一道寒光乍现，止哀刀骤然出鞘！
“江湖素来如庙堂，成王败寇，群雄厮杀，本是常事。家师亲历三十年前各派倾轧，终于了悟世间原有不能决断之恩义，善者并非尽善，恶者亦无全恶。
“武林历一百四十年，家师建成‘壁上观’，使人任意前往。善，则可得一世庇佑；恶，则无从染指江湖。
“壁上观历时二十七年，渐有执牛耳之势，却在筱年手中横生枝节，所以诸位前辈的担忧，筱年万分体恤。今日若有想离开壁上观的，只要过得了我手中这把止哀刀，绝不阻拦。”
舒筱年横眉冷目，手中的止哀刀斜斜一挥，无形的刀气斩向脚边的石板，劈出一道长且深的刀痕，无声的斩断了所有人的质问和猜疑。
无人敢再出手。
良久的沉寂之后，舒筱年颔首而笑：“那么，各位请便。”
“舒丫头！”段枭在身后叫住她。
舒筱年停下，并未回头。
段枭扶着廊柱缓缓站起身。“别怨我们这群老家伙不信任你。两年前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你对尉嘉树那小子心存恋慕，而今果真能够下手杀他？”
两年前。尉嘉树。
舒筱年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心存恋慕？”她干笑几声。
睫毛低垂，舒筱年的左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隔着单薄的衣衫，她仿佛可以摸到蜿蜒在皮肤上的长长刀痕。蜈蚣一样，狰狞万分。
呵。
舒筱年无声的冷笑。
这样一个人，在我身上留下这样一道伤口。
我怎么，还会对他心存恋慕？
右手下意识的握紧。
终于，舒筱年摇摇头，撂下一句“无稽之谈”，而后迈过脚边的刀痕，踏下石阶。
晚些时候，莫愁湖上，舒筱年靠着船舷，百无聊赖的朝水里扔石子。
身后的船舱里，一身白衣的沈怀璧收了金针，沉声道：“你今日不该贸然动武，又伤了元气。你现在的武功还不及从前的七成，怎么跟尉嘉树斗？”
“嘘，”舒筱年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小心被人听了去。”
沈怀璧有些恼火，重重搁下手里的药草，“你还逞的什么强？果真不怕死么？”
舒筱年笑着摇头，“我怕啊，怕得要命。但舒筱年可以怕死，壁上观的大当家不可以。于公于私，我都断然没有不去的理由。”
“于私？”沈怀璧眉梢微颤，低下头沉默良久，终于哑着嗓子道，“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洛昔。”
舒筱年微怔。她抬头静静的看着沈怀璧，对方语中洞悉一切的了然，让她的心头蓦地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怀璧的温柔淡漠如水，舒筱年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就是这份弥足珍贵的看重，反倒让她不敢轻易折辱。
沉默了半晌，舒筱年叹息道：“洛昔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因尉嘉树而死，我必复仇。”
面前的炭炉烧的正旺，沈怀璧转过头看着她。
“阿舒，洛昔已经不在了，但你还活着，而且必须活下去。”
“我懂，”舒筱年低下头，“但我放不下。”
“呆子，饮完这杯茶，陪我去洛州吧。”
嗓音黯淡沙哑，却执意弥坚。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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