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颂》山河雨下

2、深巷

　　刘仲安是茶馆的唯一常客，这点傅萍嘴上不说心里也必须承认，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他在照顾他生意——虽然，不是物质上。
　　可是距离他们上回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傅萍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慌，干什么都沉得住心，可他唯独在刘仲安面前管不住嘴。他在阶上坐久了，猫儿都烦了给他撸，于是他杀人似地和一只猫斗了半天，打巧老黄驾着车路过，话还没说就被傅萍塞了一只猫上座，老黄一口气给他噎回去，差点回不过来，那位傅老板就已经驾着车飞过了九重街。
　　“我，我说哥你这是赶着上吊啊！”老黄这气总算是给他气通了，瞬间精神百倍，将那只该死的猫扒拉下来，丢在车厢后头，“妈的，就不能好好说话。”
　　哪知傅萍猛一个急刹，老黄壮硕的身躯又给他炫到了车厢底，而那儿早已躺着一只亮爪猫，正眈眈盯着他瞧。
　　“……”
　　傅萍赶着下车，随手扔他一袋子钱：“车我包了，多的别找。”
　　老黄叫道：“你想得美你！老……啊——别抓老……啊呜——”
　　傅萍已经踏进了刘仲安家的门。
　　刘家在城西，土房子小院子，捱在巷子最深处，四周壁破，被坊邻挤得体无完肤。
　　刘夫人从前喜欢种花，种得满院芳香，她常笑说想留住春天。可是刘夫人几个月前带着女儿跑了，据说是被刘先生气跑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夫人跑的时候带着泪，妆哭花了，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像砸一样。那夜还下着大雨，刘先生没有撑伞，在门前一直站到了三更天。第二天先生起来，满园春色尽萎。
　　傅萍原本走步时很轻，因为刘仲安不喜欢吵嚷。他走着走着觉得不对，便大声叫了起来。
　　“仲安！”
　　刘仲安不见了。
　　他的那些书，那些纸笔，辛辛苦苦熬出的夜，尽被带走，付之一炬。
　　桌上还放着几个月前刘先生和刘夫人没有喝完的酒，刘仲安独居的那几月一直不舍得动。两人结婚十多年，他还是省吃俭用才买回一次开怀畅饮。可这酒喝得不痛快，老天好像是料定了他永远说不出口，便叫那头的她先懂了。
　　拍案之下，玫瑰花碎了一地。
　　漫长的星火依然璀璨，天空中的白云依然依稀。人们从哪里走来，最终也都要往哪里走去。生死其实是一道门。
　　傅萍已经可以预见到他的下场，可是他想不出——想不明白。人人都可以做工厂里的发动机，也都可以做远离尘嚣的长衫生，人人都说凡事有两面，可怎么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刘仲安？
　　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们的十九年却眨眼就没。
　　傅萍站在门前，忽然想起来刘仲安说的“留不住”。
　　十九年前，他也问过他。
　　“你真要走？你可要想好，这一走，断不会再有回头路。”
　　“想好了啊。”刘仲安笑着跨上自行车，“人人都知道机器的尽头是毁灭，可是人人都愿意当机器。我知道，一旦踏上这条路就不可能停止，可是总要有人说。”他仰头高看蓝天，那一抹斜阳就这么穿过叶间，照得他面沉似水，棱角分明。刘仲安的鼻峰一直很英俊，就连傅萍也没有想到，这么看他居然有些不像他了。
　　刘仲安其实很少笑，他笑起来总是变相地戳动傅萍哭。
　　傅萍“嗯”了一声，没尝到回甘反而尽是苦：“混不下去就滚回来。”
　　我养你一辈子……
　　刘仲安居然应着他说：“你养我？”
　　他眼角含笑，尤是少年郎。
　　傅萍看得惊心动魄，脸颊没来由地烫了起来，最后为了不祸及旁人还是别过了脸：“我才不养你呢。”
　　刘仲安也笑：“若我有两副性命，一副拿去螳臂当车，一副就能留给你了。”
　　傅萍似是听到了什么扎人的词，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哈哈，除非我将来娶不到老婆。”刘仲安蹬起脚踏车，去远了。
　　十九年前，傅萍就没能留得住他。对于刘仲安来说，他不为别的，只为一片心。
　　可是傅萍信以为真，就这么守了东馆十九年，也守了他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