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颂》山河雨下

1、东馆

　　早些年在紫禁城，傅萍是个万事通。胖脖子，矮个子，为人最喜欢跑腿，来去如风。可别看他三百六十行样样都不精通，偏偏学的杂，什么都感兴趣，于是拜了三百六十个师傅为师，跑遍东西南北，常年粗布毛巾一挂，便是半日消磨。
　　年轻时傅萍不仅求上进，且愿意花功夫，不过五年，便在黑白混杂的紫禁城摸爬滚打打出了名声。对于当时震荡的时代而言，一个无权无势的新人能在五年里出头不容易，道上有人惜才，也便有人妒忌。许多人查了又查，最后发现傅萍他确实和江湖上的人没关系，只不过黑白两道上的人都不愿意找他的麻烦——一是傅萍打的旗号就是跑腿，构不成什么威胁，上层圈子里也没人脉，没用处；二是傅萍太傻，傻得可怜，学了这么多门手艺却只想在城东开一家小茶馆，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砸坏了脑袋。
　　大城市需要的是大工厂，滚滚浓烟就是它光荣的坐标，烟囱排出的方向就是它奋斗的航向。人们朝九晚五地在和他们的理想谈一场轰轰烈烈长达近四十年的恋爱，走在早晚高峰线上的脚步永远惜时如金，时代的洪流不会为“污染”二字而驻足，更不会为有些念旧的安乐乡——在这机器喧嚣中僻静的一处小茶馆，而缓慢停留。时代变了，人就得学着跟上，管你聪明不聪明、精明不精明呢？
　　所有人都觉得他有大病，可是傅萍不觉得，城东茶馆一开就是十九年。客人不多，所以傅萍忙得过来，他没事就在店里打打盹、撸撸猫，有事了就背上小皮箱上门帮忙，一天下来尽是琐事钱，但日子也算过得滋润。
　　就这样，十九年过去了，傅萍逐渐从一代新人混成了个一人问津的“无事通”。他本人倒一点不觉得英雄迟暮，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愿意整天满大街跑。只不过一来二去，能给他开扇门的人也不多了，再一来二去，他上门还被当成了骚扰惯犯，一时间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天黄昏，拉车的黄老弟路过，说："傅哥，什情况啊？"
　　傅萍坐在茶馆前，翘着二郎腿，叼着烟斗，摇着蒲扇，抖成了精："关你毛事！”
　　车都拉远了，老黄还笑着继续说：“甭跳甭跳，你准有事！”
　　傅萍骂了一声，随即将扇子也扇成了精，“老宋人老咯，他儿孙贼厉害咯，穿尿布的时候我还抱过他，有些年头不见就会打人了咯！”傅萍说得急，一不小心咬了舌头，立马受了一回现世报。可他觉得半点不公平，疼得“啊呜”大叫，伸手抢来茶水灌下——竟是凉的——给他扇凉的。
　　“……”
　　傅萍不叫了，他想：扇挺好，下回多扇扇。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喜欢“狡辩”，是天错是地错都不能是我的错。一个话题兜兜转转了八十一道弯，脑筋转不动了人还能踱上几步。
　　可是事实不会陪着他兜圈子。
　　——傅萍，落伍了。

　　天色暗了下来，燕儿的双翼扯开昏黄，落日余晖便短暂地铺洒在水泥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夕阳中纷沓而过，摇摇晃晃的手机镜头反射出小巷口满地的梧桐，世界的时钟仍然跳得飞快，不是机器的他们却要和机器争分夺秒得不可消停。梧桐荫大道尽头的拐角处，东馆依旧静静悄悄，仿佛见证着梧桐叶一片片飘落，人们走着走着，便也成了一道汹涌的洪波。而刘仲安就在这个时候悠哉悠哉地骑着他的脚踏车，遛进弯来了。
　　傅萍靠着摇椅，没动，也没说话。
　　轻风卷起了梧桐残叶，刘仲安麻利地翻下车，踩直脚撑架，拎起帆布包便往肩头一挂。他鼻梁峻挺，即便架着一副眼镜也显得很精神。粗布长衫，满面书生气，唯独不大爱说话。
　　刘仲安大步走进茶馆，左边转角的座位已经被收拾干净，只剩下一台尚未被点燃的油灯和小杯粗茶。桌面被擦得一尘不染，摸上去也没有一点磕碰，茶水隐隐沸腾，扑出的氤氲细腻地环绕在镜片里。而刘仲安愣是没有一点反应地就这么坐了下来，将背包往旁一放，无情地推开茶杯，继续对傅萍熟视无睹。
　　傅萍乐呵了一下，扇面狂风般挪到了他面前打转，半隐半露又有些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刘仲安。
　　可是刘仲安拿出纸笔在洋洋洒洒，压根不和他说话。
　　怎么这么恼人呢？傅萍将扇子摇得震天响。
　　刘仲安果然换了个姿势，微微抬眸打量了一下他，随后微微侧过了身。
　　“看不见我是吧？”傅萍终于不打算忍他。
　　“看得见，”刘仲安扶了扶眼框，继续埋案伏首，“你多大人了，怎么还和我急？”
　　“等你半天，能不急吗？”
　　傅萍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空中打了个惊雷。
　　他像是被吓到了，一屁股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将他右半边的帘子放了下去。刘仲安只静静地瞄了一眼漫长的梧桐街，便又专注在了纸笔上。他觉得风声雨声雷声不够响，只有他一副纸笔摩擦出的沙沙声才当得上震天响。
　　傅萍拉完帘子，又靠回了摇椅上：“风风雨雨的，催人老哦——”
　　刘仲安好似习惯了傅萍这么没来由地起话，也不带脑子地接：“都说了是教书，我这是正经工作呢。”
　　“你教书……你教书……你教什么破书，不还是天天来我这作文章？”傅萍说得不带一点感情。
　　刘仲安回道：“赚小钱。”
　　“你那赚屁的钱！就是瞎折腾！”傅萍继续煽风点火，“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婆娘都给你气走了，诶你说你都办的什么事！”
　　刘仲安弹了一下圆珠笔，一声清脆：“那我问你，你有几日没接生意了？嗯？机器比人快，流水一条线，诺大个城谁还要你？傅萍啊，落价啦，你就自逞能吧，真以为开家小茶馆就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你看这大风，你那破布帘压根就挡不住！”
　　傅萍冷哼一声，将帘子又重新拉了上去，不过他心态很好，没生气。刘仲安书生气重，指尖都是书墨香，这样的人十分有雅致，所以傅萍没给他拉帘，就是为了让他赏雨的。不过他也不是不想看看天，他只是没那个心情。
　　十九年也许很漫长，傅萍用了十九年和世道抗争，最终也只能默默无闻地孤独终老。戏台里唱新人出头唱英雄谢幕，无非茶余饭后博人一笑。人啊，笑笑别人再笑笑自己，日子好像也就这么流水般地过去了，想不来些新奇。傅萍不忍心看外面乌漆麻黑的天，总感觉多看一眼就要少半分灵活气。十九年前他选择了退刘仲安选择了进，十九年过去了，他们居然还待得下同一座屋檐，也是稀奇。
　　傅萍搁下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摩挲着杯口却迟迟喝不下去，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仲安，早点回吧，赶紧把你婆娘哄回来，你家就算待不下去了也可以住我这啊。你说她人多好，你还能找到第二个吗？还有你家丫头，都四五岁了……”
　　“没结束呢。”刘仲安的声音有些轻，“你这茶馆，也留不住我。”
　　傅萍再次靠在了摇椅上，他本以为会很轻松，最起码是舒服，谁知一颗心早就被刘仲安说中了伤心处，乃至这一觉睡得相当沉重。
　　他想：即便留不住，也能同你一起背。管他是千古的骂名愉快还是千秋万载的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