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鸟非鱼》谭曙

10、第 10 章

　　十
　　“让开——”
　　月上舞站在七音塔的最高层，手里抓着那只有天眼的圆球，伸出塔外，手一松，圆球自他手中落下……骨碌骨碌滚到了了脚边。了了顺手拣起来，啧啧！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它不止没有碎，连一星半点的损伤都没有，多好的手工啊！
　　“还给我。”小舞的轻功虽然没有了了那么好，下个塔还是不慢的。
　　“给你。”了了把圆球还给小舞，“你还没想出打开的法子吗？这么高摔下来，摔坏了多可惜。”
　　“哪那么容易摔坏？”小舞不再理她，拿过圆球，咚咚咚咚又上了塔。
　　人家都不理她，她总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了了走来走去都是那些地方，很容易又碰到上暄，不同的是，这次上暄没有刻意避开，反而朝着她笔直地走了过来。
　　假如用一个词形容了了此时的状况，那就叫，做贼心虚。自那次之后，她一见到上暄就心虚得不得了，两只手都微微地冒汗，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尽管再给她机会她还是会照亲不误。
　　“今天……没有下雪啊……呵……呵……”她结结巴巴地说。想把头低下去，又舍不得把头低下去，只好尴尴尬尬闪闪烁烁地打哈哈。
　　“是没有下雪。”月上暄保持一贯的平静温和。他在思量着，该如何将话说出口。了了受到伤害是不可避免的，只期望，这伤害能减到最少。甚至，有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奢望：其实是可以不说的，其实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他的沉默是太久了，久到了了脸上消退了尴尬，浮起忧虑，感觉到这沉默里的不同寻常。她想，上暄是有话要对她说吧，而且，恐怕这话也不是她愿意听到的。
　　“是我该离开了吗？”她平时都是大而化之凡事都不上心的样子，但认真猜测起来，往往十分准确。果然，上暄的眼神告诉她，她猜对了。
　　她心里很哀伤，脸上反而笑得更灿烂。这灿烂像火一样，烧灼着上暄的心。他恨不得把心打开，好叫她看个清楚，可理智还是在的，拦在门口，让他哑口无言。他于是抬起头去看天。这时节，居然还有一只孤雁飞过，无比寂寥落寞地形影。他竟将孤雁看成是自己，无来由地笑了笑，他倒宁愿是一只雁，起码有一双翅膀。
　　“上暄——”了了有些畏怯地去握他的手，上暄没有再回避，有点木然地任她握着，眼睛还是看着天。
　　天有什么好看？了了也抬起头，那只雁已经飞远了，很快消失不见。她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十分清晰，想起花碾尘说过的，上暄是困在月上宫城的一条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师傅教过的一句诗：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她连凫都可以不做，只要与上暄在一起，她愿做水中鱼，与他困死在月上宫城。
　　她想着，不觉将那句诗念了出来，念完手一震，一低头，原来不是她的手在震，是上暄。她一下子明彻了，连皮连骨的体会到上暄的心情。他是爱她的，他也是爱着她的！这些日子以来的躲避，是因为，他是爱着她的——了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依稀看到一丝光亮，但这光亮握在上暄的手里，他决断地一剪，就什么也没了。
　　“我不要做别鹤，”了了低声说，“鸟儿飞得再高、再远，终究也飞不出天空去。其实，鸟和鱼是一样的，鸟和鱼原本就是在一起的，都是，在这天地之间。”
　　上暄默默地低下头，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它们是这样相依相偎，相知相恋的样子，可只要他愿意，它们就分开了，可以分开很远、很久，天涯海角今生今世再不相聚……
　　长久的沉默，压着了了的心，她有点承受不住了，开始胡言乱语：“做鸟其实很不好，天气冷了要往南飞，飞好远，天气暖和了又要飞回来，很辛苦！一个不留神，还会掉队，好象刚才那只一样……”
　　“了了——”上暄打断她，“你曾说过，喜爱白色的人都很固执，是么？”他的眼睛里，闪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光芒。
　　“是啊。”他平白地提起这个做什么？他是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吗，跟她有关吗？紧张。
　　“所以你也应该知道，当我决定做一件事，就决不会改变。”
　　“……”
　　“如果我抓住你的手，就再也不会放开，即使你日后想飞，我也会牢牢抓住，不让你飞走。”
　　“不放。你不要放，永远都不要放。”了了一叠连声地说。如果，必须折了羽翼才能与上暄在一起，她不会犹豫。也许她注定是要被束住翅膀的，但是她愿意，就算日后再也不能飞，她也愿意。
　　“了了——”上暄的叹息里带了无限地怜惜与爱护。一俯身，轻柔地吻上她懵懂地双唇，轻柔地，坚决地，义无返顾地。
　　他越过那道他以为无法逾越的墙，他做对了吗？做错了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是错，如果要因此受到惩罚，就惩罚他一个人吧！他甘心领受。
　　这样的亲密是了了贪望却不敢多想的，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在上暄的气息里，变成一片片细小的羽毛，轻飘飘地，随风旋转。以前她曾不小心看到师傅与师丈亲热，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原来，晤——
　　“好象在飞一样！”呼吸顺畅后，她恬不知耻地直视着上暄的双瞳，红着脸说，“再飞一次好不好？”眼睛里，是尝到甜头舍不得罢手的贪恋。
　　上暄被她逗笑了，如她所愿的深深地吻下去。这一吻不再是那样生涩试探，多了一些缠绵热烈，了了的小脑袋瓜晕得更厉害，仿佛她都不是她了，连小羽毛也不是，而是化在风里，吹向一个陌生又美妙的所在。
　　事情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转变。上暄原本是要将了了推远，结果，却变得更近。原来再多的顾虑，也抵不过那一刹那真情涌动。
　　那一刹那，了了回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她隔些时候就掐自己一下，以确定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境。
　　“这不是梦，是真的，千真万确，”上暄既无奈又好笑，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你要掐就掐这里。”
　　“不掐了。”了了心满意足地傻笑。看看他们紧握的手，又看看上暄的脸，怎么也看不够。
　　她这里满心欢喜情意绵绵，瞧在月上舞眼睛里，就十分不是味道。
　　这个了了，终于达成她的愿望了，哼——她终于插到他和上暄中间了——月上舞冷冷地注视牵着手的两个人，不知该为上暄高兴，还是为他自己难过，脸板得生硬，嘴紧抿着，不说一句话。
　　了了也收起脸上灿若春花的笑容，但幸福是收不住的，自己长了脚一般，不停地往外跑。这幸福甚至开始感染到月上舞，使他觉得眼前的情景也不如先前那样刺眼。上暄已经做了选择，他尊重上暄的选择，也试着接受他的选择，至少，撇开了了与上暄的关系不谈，她并不是一个让他讨厌的人，她还帮过他，给过他关怀。好吧！就这样吧，不过他可不会叫了了嫂子。
　　月上舞的默认，也助长了了了的幸福，从这天起，她好象掉进了蜜缸里，吃到嘴里的饭是甜的，喝到肚子里的酒是甜的，连呜呜乱刮的北风也是带着香甜的气息的，她幸福到有点走火入魔了。
　　于是，就应了那句老话：福兮祸之所倚。她的甜蜜生活还没持续几天，就遇到了祸事。那场祸事，说到底，她也是要负大部分责任的，谁叫她把轻功练那么好呢？
　　轻功练得好也是错？是的。是错。尤其是用在不该用的时候。
　　那天，她哼着歌儿，踩着轻快的步子，去晾心斋找上暄。远远的，看见月上舞的身影一闪，心想：小舞在那里，上暄会不会也在？小舞总是爱粘着上暄，特别是这几天，粘得更勤了，摆明了要跟她抢似的。她一时玩心起，悄悄地跟上去，她的轻功很好，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她接近到二十步内，小舞也完全没有发觉。跟踪了好一段路，她渐渐远离平日常走动的区域。因为怕迷路，她是不敢在月上宫城里乱走的，闲不住了，总也要拉住上暄或者春若她们一同去，但此时有小舞在，她倒一点也不怕迷路。
　　拐过不知多少路口，小舞在一座小楼前停下。小楼有名字，叫无欢楼。无欢楼？了了皱皱眉毛，这真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名字。
　　小舞举头望向那三个字，望了一会儿，迈开步子走进去。了了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他前进的背影，竟让了了有些陌生。他身上仍是一袭华丽衣袍，但步伐沉稳利落，甚至带着凝重肃穆，仿佛不是她见惯了的那个活泼娇贵的小舞。
　　小舞进得小楼，关上门，了了侧耳屏息细听，听见他上楼的声音。月上宫城本来就是很安静的地方，这无欢楼更是静得出奇，只听到小舞平稳有致的步子在楼板上小声地响起，除此之外，了了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一角小楼，好象置于另一个天地。
　　了了有好一会儿的犹豫，最后，还是飞身一跃，小心谨慎地上去。小舞这时已进到房内，了了听到脚步停了，然后是他恭敬低沉的声音：“孙儿拜见祖母！”
　　祖母？！了了眼睛蓦地睁大。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上暄和小舞的父母皆已亡故，没想到，他们的祖母还健在，就在这个月上宫城的安静角落里。那，他们的祖父会不会也还在？而且，虽然她自己是孤儿，也知道祖母这个称呼显生疏，她想，小舞大概很少跟祖母撒娇。
　　“你来了。”清淡幽雅的女声，一点也不象一个做了祖母的老妇人的声音。
　　“孙儿有事向祖母求教。”小舞说。
　　“讲。”
　　“父亲是否为祖父亲生？”
　　这话问得直白，一点修饰转折都没有，了了还以为她听后会拍案而起，岂知，她反问道：“谁告诉你的？”话里，模模糊糊有默认的意思，了了闻言，倒抽一口气。
　　她还来不及作何感想，只听“噗——”一声，怎么东西穿破窗户纸，以迅雷之势向她打来，她闪身一躲，差一点点，那东西擦过她腰际，“咄——”地钉入木栏杆里，竟是一颗棋子。
　　棋子飞出时，小舞也赶了出来，见到了了，面色一沉：“你跟踪我？”
　　“不是。”了了退一步。小舞瞪着她的眼神，真可怕！
　　“把她带进来。”那个被小舞唤做祖母的人说。
　　了了进去，看到了她。她手上正捏了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上。她看了了了一眼，说：“你的轻功很好。”
　　了了不太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小舞的祖母。一个做了祖母的人，怎么还会有如此年轻的容貌，如此袅娜的身段，她和了了见过的很多人的祖母相比，太不一样了。
　　“我在你这样的年纪，可没有这样好的轻功，”她颇为赞赏地笑了笑，笑容柔美别致，甚至还带有点亲切，“这一点，你可比他强多了。”
　　这句话，连了了都感到了压力，小舞低了头不言语，他不言语的模样，让了了看了一阵心疼，这可怜的孩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祖母看向小舞，“谁告诉你的？”
　　“孙儿不能说。”
　　“不能说？好。那就不说。这个丫头……”她又笑了笑，她笑起来真的很美，“杀了她。”
　　这三个字很轻柔，不沾一丁点儿血腥气。她不问了了是谁，也不问了了听到多少，有什么目的，反正此时她眼中的了了，已经与死人无异。
　　了了在被发现藏身之处的时候，已猜到凶多吉少，做好了奋力一拼的准备，但这三个字砸下来，还是让她难以承受。她会死吗？她就要死了吗？她才刚和上暄在一起，就要分开了吗？一想到会和上暄分离，了了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哭什么？”小舞皱起眉头。
　　“我都要死了，还不能哭？”了了吸吸鼻子。她现在好希望能长出一对翅膀，呼——一下就飞出去。她轻功再好，还是不能飞的。她站里的地方，里门很近，但是，她可能没到门前就给逮回来了，小舞的祖母很厉害，她只是小小出口气，就被发现。可也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不管小舞下不下得了手杀她，杀不杀得过她，他祖母是不会放过她的，唉——为什么她没有学放暗器发毒烟之类的本领？
　　“你有什么遗言？”小舞冷冷地问。
　　了了抹干眼泪，说：“永远也不要上暄知道今天的事。如果可以，让他以为我走了，飞走了。”说完她笑一笑，笑的心好痛。万一真的不幸死在小舞手里，怎么能让上暄知道呢？这个时候她还很孝顺的想到亲爱的师傅：师傅，徒弟可能要先走了，对不起！
　　祖母听到上暄的名字，若有所动，问：“你和月上暄是什么关系？”
　　了了怔了怔，不回话。她叫上暄做月上暄，她不是上暄的祖母吗？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会对上暄不利吗？她并不知道，小舞的祖母与上暄的祖母并不是一个人。
　　“你说。”祖母转眼看向小舞。
　　小舞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并不甘愿承认，了了与上暄，是相爱的两个人。
　　“她很爱月上暄是吧？”祖母见小舞不回话，继续问。
　　小舞点头。
　　“月上暄也很爱她？”
　　小舞抿抿嘴，终于还是点头。
　　她于是笑了，很宁静很莫测高深地微笑：“看来，还是不杀你的好。”她似乎想了一会儿，到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在掌心，伸到了了面前。
　　“吃下去。”
　　“很毒吗？”了了看了看药丸，拿起来吞下去。即使她体内没有血心蛊，她想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解药十天服一次，我会叫小舞拿给你，”她拍拍了了的脸，“你是乖孩子，知道什么该记得，什么该忘掉，知道保护自己，更知道，保护你身边的人。”
　　了了点头。
　　“你们走吧。”祖母走到棋局旁重新坐下。
　　“孙儿告退！”
　　小舞走到门旁时，祖母又唤住他：“你身上流谁的血不重要。你只需记住，你是月上宫城的主人。”
　　小舞顿了顿，不说话，也没有回头。
　　走出无欢楼，了了仍心有余悸。她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但这次叫她尤其害怕，是因为这些天太幸福了吧？幸福的人，总是格外怕死。
　　“谢谢你！小舞。”了了由衷地说。
　　“没什么好谢的。”小舞还是冷冰冰一张脸。
　　“你知道我谢的是什么。”他本可以将血心蛊的事告诉他的祖母，但是他没有，“小舞，你还是很关心我的。”
　　“我只关心上暄。”
　　“那就算我沾了上暄的福，”了了深吸口气，笑道，“我的运气真好！”
　　“不是每次运气都这么好的，”小舞横她一眼，“以后不要随便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大家都知道你轻功好。”
　　“是。是。”了了使劲点头。经过这么大的教训，她还敢么？她本来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
　　又走了一段路，了了试探着问：“小舞，你的这位祖母，对上暄不是很亲……”
　　小舞当然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说：“祖母是继室，她嫁给祖……她嫁过来的时候，上暄的祖母已经去世了。我和上暄两个人的父亲不是一个母所生。”
　　小舞苦笑。现在看来，他们连祖父都不是同一个人，他们身上，流的是完全不同的血，上暄如果知道他一直爱护的弟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嫌弃他？
　　“我不会告诉上暄。”了了郑重地说。这个秘密隐瞒下去，不仅对小舞，对上暄而言，也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