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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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么…”
少年的声音在海的耳边回旋，他愣愣地抬起了头。
海看到一个黑发绿眸的少年。
少年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孩子。
他看见蜷缩的小孩背部的鳍随着仰头的动作而消失，也看见他眼里的黑骤然褪去，露出海一样的蓝。
如果他没有名字的话，我想叫他海。
乱步知道擂钵街的大概，这次央着父母来市里采购，他故意跑掉，东拐西拐来到了被父母警告过的不可靠近之地。
乱步是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他没有进入擂钵街，而是蹲在擂钵街对面的街边，遥遥望着另一边陷下去的世界，等待着父母的到来。
他等到了海——这个奇怪的小孩飞奔出来，从擂钵街。
他很好奇，乱步的心被名为好奇的小猫用爪爪挠得发痒。
所以他翻了翻身上的衣兜，找到了带着的几块果味的糖，十分纠结地挑出了这些糖里不太喜欢的口味，攥在手里向小孩走去。
但乱步，在海抬头的瞬间，接收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信息——面前的小孩，是鲨鱼，是在羊群里面藏着的鲨鱼。
面对小孩懵懵的眼神，和脸上残留的泪痕，乱步向前递出了手上草莓味的糖果。
“逃吧，你是鲨鱼，又不是羊，就算生活了一年，也不会是。”
这句话在海的耳边炸开，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他咬牙，手上逐渐攥紧了拳头，却脱力般松开。
他在那片碧色中变得灰暗，在粉色前变得苦涩。
现在真的还只是个孩子的乱步，飞快剥开糖衣，向前进一步递出，贴在海的嘴边。
乱步也紧抿着唇，眼睛望着对面小孩雾蒙蒙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果然乱步是笨蛋啊，安慰别人都会让他再一次哭泣。
在乱步情绪低落下去的瞬间，海却恍然醒来一般，抬手擦去了眼泪，也张嘴含进了草莓味的糖，低声模糊地说了句“谢谢”。
要不是乱步离得够近，他都听不清这句让他重新开心起来的话。
“不用谢，不用谢，你知道最近的警察署怎么走，对吧？”
因为话题突然转换的男孩懵了懵，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在羊的时候，每个月总有两三天是和中也被晴子姐姐带出去单独训练在外面保护自己的技巧，所以对前往附近的警察署的路——他很熟悉。
“那你能带乱步去吗？咳，乱步的…乱步和爸爸妈妈走丢啦…他们那么聪明，肯定会和聪明的警察联系的，乱步只要去找警察就好啦！”
问句后面的话是父母昨天在家里的时候教给他的，他就知道，爸爸妈妈那么聪明，肯定把今天乱步会走丢的情况考虑到了！
海看着对面俯身的大男孩，刚想说话，却被嘴里的草莓味止住，还是选择点了点头。
反正要离开羊了，反正没地方去了，反正被他看到了，反正……
带他过去，然后自己就从这附近消失吧，希望晴子姐姐、澈哥哥和中也他们能够原谅我。
对不起，羊的大家。
找到人带路的乱步高兴极了，伸手去拉小孩的手，小孩没有躲开，因为他被乱步的笑容惊住了一瞬。
借着乱步向上拉的力量，小孩站了起来，承担起找路的责任。
他看着这里的建筑物，然后果断锁定了一个方向，带着乱步向那边走去。
晴空万里，微风轻拂。
两个孩子，向前走去。
海将乱步带到警察署，一路上的他不仅和乱步交换了名字，还得到了来自乱步的另一颗草莓味的糖。
这颗他没有吃，而是用手攥着收在了衣兜里。
在警察署门前，两个孩子停下，乱步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回身问他：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啊，爸爸妈妈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你应该去哪里的。爸爸妈妈那么好，一定能够接受你的！乱步，乱步也想要一个弟弟，你这样乖乖的，还和乱步一样怪怪的！”
令乱步遗憾的是，海还是拒绝了他这次的邀请，虽然一路上被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
乱步气不过，但他知道海在想什么，他不懂那些是不是真的重要。
可能是因为自己还不够爸爸妈妈那么聪明吧，不然海一定会留下了。
乱步咬咬牙，掏出了身上所有的帮妈妈做家务攒下的零用钱和糖。
本来他是要在今天买好多好多像这样的糖的，但是乱步知道，同样和他奇怪的、甚至比他更奇怪的海很需要这些。
钱是那些聪明的大人们的规矩，是笨笨的乱步不懂的但可以记住的事。
乱步把那些捧在手里递给了海。
海惊讶的蓝眸与认真的绿眸对视。
片刻的沉默之后。
海拿走了乱步手里的一颗，也是最后一颗草莓味的糖。
他说，这就够了，谢谢你啦。
乱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闭上了。
他把零钱和糖果又放回衣兜，懊恼地低下了头。
海和乱步道别。
乱步抬手有气无力地挥手，碧绿的眼眸紧紧盯着海毫不留情转身而去的身影，直到那个小孩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他才转身踏进警署的门。
转过身一瞬间的海又哭了。
他知道乱步那么聪明肯定看出来了。
他知道乱步这么聪明，他的爸爸妈妈肯定也很聪明，会察觉到他的异常的。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个混迹在人群里的怪物，他好恨他为什么是这样的，是这样奇奇怪怪、异于常人的。
他装作镇定地一步步离开，直到转过街角，他握紧手上两颗草莓味的糖，抬头看了看灿烂的太阳，眯了眯眼。
或许，我这样的怪物是没办法和人类和平共处的。
那我，要学会伪装自己了，要学会克制自己了。
起码，我要活下去啊，带着那个人的一份。
所以他应该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蹲在废弃店铺的门前，海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去帮工？
他已经央着求着一条街了，但……
可能换一条街会有很善良很善良、能够在这个时候收留一个小孩的人吧。
他早已经把手上的蓝色带子收进了衣兜，和两块糖一起用左手抓着。
那是他除了这身衣服，仅剩的一切了。
终于，他求到一家点心店。
他在店门前纠结了几分钟，他低着头踢着小石子。
他不知道这家店主会怎样对他。
这一路，他被打过，被骂过，被讽刺过，被扔出去过。
天要黑了，他一天除了早饭，只吃了一颗糖而已。
他好饿，也好累。
“在门口磨磨唧唧地做什么，要吃点心的话就快点进来啊。”
女孩的声音惊地他抬起头来，然后望进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的瞪向他的红色眼眸。
“抱，抱歉，我…”
“随随便便道什么歉啊，真是的…”
黑发的少女意识到自己可能吓到那个孩子了，不算训斥的训斥越来越小声。
“对不起，我…”
“咕噜——咕叽咕叽”
来自饥饿的肚子的声音让男孩的脸一下子涨红，他肉眼可见地手足无措了起来。
“你一直没吃饭吗？”
男孩下意识点点头，又飞快摇头。
“算了，跟我进来，店主婆婆肯定会留下你这种笨蛋的。”
女孩转身向店里走去，男孩赶紧跟上她的脚步。
“婆婆？婆婆！”
女孩一边问询着一边走向后面的厨房。
男孩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跟上而在原地踟蹰不前。
他的右手不自觉揉捏着自己的袖口，眼睛不安地四处乱瞟。
从厨房里面传出模糊的一老一少的交谈声。
海刚想侧耳仔细听听，老人就掀开帘子，被女孩扶着出来了。
和老人慈祥和蔼的眼神对视的瞬间，他一下子鞠了个躬，向婆婆问好并介绍来意。
或许是为了打气，又或许店面太小，他的声音格外的大。
“婆婆好！我，我叫做海，我，我可以留在、留在这里吗？！我可以帮忙、帮忙干很多的事！我…”
“咕噜——”
来自肚子的声音像一把利剑戳破了男孩代表勇气的气球。
他的脸再一次涨红，身子缓缓直起来，局促不安地用右手拉了拉卫衣兜帽，试图把自己藏的严严实实。
“噗。”
来自少女的笑声加重了他的尴尬，他的头又往下低了低。
“是饿了吗？这世道可不好生活啊。”
听着婆婆的话，他意识到了无声的拒绝。
一路上在还是很善良的人家那里听到过这种感慨的话，这句话后面接着就是拒绝。
但他们中有的人会让海拿点东西再走，可是海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他真是一个大麻烦。
“留下来吃点饭吧，以后就当这里是你的家。”
婆婆的话语让刚想道谢然后转身离去的海停住了动作。
“是啊，婆婆和我养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女孩自信满满的声音肯定了男孩心里的那个他不敢相信的猜测。
时隔不到一天，他又哭了。
这一天里，他没有了羊的那个家，但又重新拥有了点心店这个家。
他开心地哭了。
在暖黄灯光和外面黄昏交织的光辉中，他抬起海蓝色的眸认真道谢。
“哼，不用谢，以后还是要帮婆婆和我干活的，这点你可要牢牢记住。”
黑发红眸的女孩眼睛紧盯着他说出这句。
“是的，我知道，会、会帮忙的，我可以的。”
男孩果断的回答让少女满意了不少。
“好了，好了，来，一起吃饭吧。”
晚上，躺在他和晶子姐姐收拾出来的原先是杂物间的地方，盖着花子婆婆翻找出来的以前的被褥上，看着窗子外面大大的月亮，他想，他又有家了。
他对着月亮祈祷，希望不会失去这个他很喜欢的新的家。
然后，无知无觉中，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晶子姐姐的声音叫醒的。
“你睡得有够香的，我叫了好多遍你才醒。”
在门外少女带着笑意到声音里，努力穿好婆婆昨晚一并找出来的黑色上衣和裤子的海，脸又开始红了。
“对不起，麻烦晶子姐姐了。”
脸微红着的、头发蓬松且卷卷的男孩拉开门，满眼真诚地对晶子道着歉。
却换来来自姐姐的大力揉头。
“你都是我弟弟了，不用为这种事道歉。”
成功把弟弟揉搓懵了的姐姐，看着他更加炸毛的头发，心情颇好地带着他去吃早饭。
“婆婆等久了吧，我来盛粥，你们俩坐着就行。”
婆婆带着笑点头，问着海是不是睡的很香。
海窘迫地点点头，下定决心以后早上要早起帮忙。
“他啊，睡得跟小猪似的，我差点都没叫醒。”
晶子一边盛好三碗粥，一边打趣着海。
“谢谢姐姐。”
因为玩笑话和婆婆的笑声而不好意思地羞红到脖子的海伸出双手接过了自己的那一份粥。
“记住了，以后，这是你的家，不许再说对不起、谢谢一类的话，知道了吗？”
“是啊，小海，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都叫晶子姐姐了，我还没听见几声婆婆呢。”
明明昨晚男孩兴冲冲地说了好几遍“婆婆”让她眉开眼笑，但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呢。
“好的，姐姐…婆婆！”
海像是被温暖环抱着，不自觉地绽放着超可爱的笑容。
这个笑容也让晶子和婆婆相视一笑。
如果这是一个梦的话，还请不要醒来。
海这样喝着暖暖的粥，想着。
之后的一年日子里，海一直帮着做事，晶子乐得教他怎么算账、怎么卖点心、怎么照顾婆婆；而婆婆也教着他们俩做点心。
可惜晶子没有海有天赋，于是她只能屈居前台。
直到婆婆觉得海做的点心已经可以和她的媲美的时候。
婆婆来到前面看店，海在后面做点心，晶子在陪婆婆和给海打下手的两个岗位来回切换。
这一年来，掌厨大权逐渐从晶子手里挪到了海的手里。
海发现他偶尔的划伤会被姐姐摸一下就好，当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晶子时，晶子骄傲地扬起了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什么伤都能治愈！”
于是，在这一份共同的怪异下，海找到了同类。
他和姐姐说了自己是鲨鱼的事情，却边说边低下了头。
他害怕，他害怕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是无害的而被赶出去。
但是，在一片寂静之中回应他的是晶子的拥抱和眼泪。
“怪不得，怪不得你会跑出来……”
这件事就此打住，两个人互相保守着秘密。
时间一点点过去，点心店一直不温不火，但是填饱着三个人的胃的同时，仍然留下了一些富余的钱。
于是新年的时候，三人都拥有了新衣服，还在店里吃了一顿算得上丰盛的寿喜烧。
而在这之后的一个傍晚，一个黑发紫红眸的男人登门拜访打破了三人小家的平静。
“您好，鄙人森鸥外冒昧前来，这是带给您和他们的礼物。”
狐狸一样的男人从出现就引起了晶子的警惕。
花子婆婆询问他的来意。
三人皆没有接过他的礼物的意图。
“鄙人是为了与谢野晶子小姐而来，请问能否让与谢野小姐与鄙人单独谈话呢？”
婆婆看向晶子，海紧盯着男人。
男人观察着三者，晶子低头不语。
男人很有耐心，一直等待着女孩的回话。
“好，我和你谈。”
他等到了。
森鸥外眼中带上势在必得的笑意，将礼物放在柜台旁，做手势邀请与谢野出去谈话。
这让三人松了一小口气，因为在门外还是能看见的。
晶子抬步向外走去，海知道晶子会保护好自己，但还是跟上了，直到门将他们分隔。
他们谈话的声音足够小声，海和婆婆只能紧紧盯着二人。
如果有什么异动，晶子知道，海会解决这个男人甚至他的同伙。
到时候，海要是失手打死了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会救回来的，然后直接把这群人渣打包扔去警署前。
但谈话的内容显然出乎晶子的预料，她的神色逐渐变得庄重。
她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对面那个森医生说出的话语和那个属于官方的文件。
关于他是不是在骗人这件事，晶子选择相信这个年轻男人的话。
她是为拯救他人而生的。
她必须履行自己的使命。
所以，她答应了。
所以，她离开了。
她离开了三人小家。
那天晚上，她对婆婆坦白了一切，但还是隐瞒了海的能力，在婆婆和海的沉默中，她第一个离开了餐桌。
她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时，有人来敲门，是海。
海递给她一个方正的黑色中型盒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
她知道，这是婆婆的离别礼物。
她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
海又递给她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一支紫色的笔和左手手心一颗早已过期的看起来是草莓味的粉红糖果。
她知道，这是海的离别礼物。
她没有接，晶子抱住了自己相处了一年的弟弟，颤抖地无声哭了出来。
海感受着脖颈处的湿意，努力想把自己眼睛中的水雾眨掉。
“姐姐，要平安地回来啊，我会，照顾好婆婆的。”
“知道了，笨蛋，弟弟…”
第二天的早上，森鸥外准时乘车来到了点心店前，带走了抱着点心盒子、背着自己背包的与谢野晶子。
眼眶微红的婆婆和海站在店门口笑着和晶子挥手说着再见。
晶子也眼眶红红地笑着和家人再见。
然后，转身，没有停顿地上车。
她很怕。
她很怕自己忍不住留下。
但她不能怕。
她要去拯救战场上那么多人的生命。
她把背包换到前面紧紧抱着，像是今早抱住婆婆那样抱着，像是昨晚抱住弟弟那样抱着。
在她旁边的森医生没有说话，看着外面的风景一闪而过，余光瞟着与谢野的动作，保持着沉默。
在他们身后很远很远的那个点心店门口，两个人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才低下头。
婆婆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海强忍着让泪停在眼睛里面，但还是有两三滴偷偷落下。
“晶子，去救人了，是好事。”
“嗯嗯，婆婆，是好事。”
海勉力地笑起来，扶着婆婆转身，推开门，两个人回到了店内。
以后的点心店，就只有两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