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以后》鹿鹿有鱼

1、《Stay With Me》

　　冷空气如期而至，断崖式降温让这个“跨年夜”极具冬日氛围。

　　铅色的云密密堆积，冷风呼啸，速冻得让人猝不及防。陶诗把半张脸缩进衣领里，走到路边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因为节日的关系，路上的车堵得一塌糊涂。

　　陶诗让司机在附近停下，下车走路起来。

　　商区路上行人熙攘，圣诞节刚过去不久，随处可见的圣诞树，橱窗悬挂的铃铛花环，色彩缤纷的丝带拉条，喧嚣热烈地为过节气氛造势。

　　天色渐渐暗下来，商铺和街道的氛围灯同时亮起。处处灯光绚烂，唯独一家乌灯瞎火的店夹在其中十分突兀。

　　从灰暗硬朗的轮廓能看出雏形，是个工业感设计的门面。

　　陶诗很闲情逸致地猜，这估计会是个酒吧。

　　这时店里边的大门被人推开，年轻的男人人高腿长，穿着一身黑色，低头快步走了出来。

　　他的步伐很快，卫衣兜帽上的绳子有节奏地在胸前晃动。陶诗刚察觉到有人，他就已经和她擦肩而过。

　　陶诗偏头，余光追着这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霓虹在浓墨夜色下热情闪耀，路上的绿化树缠绕着氛围感很浓郁的灯带。那个高瘦的身影疾速行走在这片绚彩光斑中，路上人来人往，显得这个背影非常寂寥。

　　陶诗恍然几秒，但很快收回目光，并且为自己闪过的那一秒幻想感到可笑。

　　据统计，这座城市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八百多万人，纵横这片土地的地铁路线有十九条，运营里程共660公里，生活轨迹零重合的人，能遇上的几率几乎为零。

　　她用了三年时间实践出这个几率的准确性。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陶诗看了眼手机来电，嬉皮笑脸地接听了：“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啊，师兄。”

　　“发你个头，你已经迟到了，你知不知道？”

　　“还好吧，也没那么晚，我都快到了。师兄，不是我说你，这是个聚会，是迎接全新一年万象更新的moment，你不要弄得跟开会一样严肃拘谨，你要是这种态度我就不去了。”

　　迟到的人还振振有词，李师兄没好气地说：“别废话，赶紧地，就等你了！”

　　陶诗不是有意迟到，只是她参加聚会的兴致极低，但碍于大家伙的热情高涨没法拒绝。

　　她是个很随大流的人，不喜欢扫兴，但实在不喜欢又拒绝不了的时候，也会暗戳戳地用不起眼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朋友精准概括她这个特性——窝囊。

　　陶诗还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耍嘴皮子，没发现那个本该走远的人似有所感般地停下，回头。

　　树灯的荧荧流光映亮这张眉眼深邃的脸，他耳边戴着有线耳机，没什么表情，满身像是沾染了这寒风中的凛冽。

　　他注视着陶诗，淡漠的眼眸荡起不可思议的波动，冷意一点一点在瓦解。

　　…

　　晚饭结束后，陶诗一群人就转场去了附近的酒吧街。

　　酒吧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舞池里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场内的空气似乎都稀薄了几分。

　　几杯下肚后，陶诗有些心悸。

　　亢奋的超快节奏，带着压迫感，她的心脏开始不舒服。

　　舞池的人声鼎沸，耳朵也变得难受。

　　灯光跟着音乐的节奏忽明忽暗闪烁，这下好了，陶诗连眼睛也受不了。

　　刚刚整顿饭陶诗都顾着侃大山，饭菜没好好吃几口，以至于现在饿得慌。

　　陶诗和旁边的人说了声，“我走开一下。”说完拿着手机就要起身。

　　整个晚上都关注着陶诗的动静的向宇，这时也跟着站起来，“我陪你。”

　　话音一落，座上的每个人都发出暧昧的怪叹声。

　　陶诗不为所动，脸色如常，“女厕所你应该进不去，算了吧。”

　　向宇扯了个尴尬的笑，讪讪坐了回去。

　　大家都知道向宇喜欢陶诗很久了，表白屡次被拒也不死心。

　　说好听点就是痴心一片，不好听就是死缠烂打。这种无畏的坚持，一厢情愿的深情是种极大的困扰。

　　陶诗很头疼，她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她可以改！！！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欢腾。

　　陶诗倚着路边的护栏，鼻子脸颊冷得通红，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旁边伸过来一只男人的手，向她递来一支烟。

　　陶诗顺着这只手往上看，然后无语地抿了抿嘴角。

　　“来一根解忧。”李师兄话虽这样说，烟却往自己嘴里送，“向宇，其实人不错的。”

　　陶诗无语地瞥他一眼，想了想，觉得不够，接着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时候人不错就成加分项了？这世上不错的人那么多，我喜欢得过来吗？”

　　李师兄拿下烟，也没回话，和她一起吹着冷风。

　　陶诗紧了紧衣领，上下打量了李师兄一番，“师兄，其实你人也不错......”

　　李师兄砸吧了下嘴，总觉得她说不出什么好话。

　　“师兄，你说我是不是找个男朋友向宇才会死心？”

　　李师兄默默咬上烟，不想听，转身要走。

　　陶诗锲而不舍追上，“师兄，别走啊。有事和你商量下，我是真的怕了向宇，你能不能和他说我其实有男朋友了，叫他收心吧好吗？”

　　“口说无凭，他会信吗？到时候大家喊你带出来看看，你怎么办？”

　　“这好办，我可以找一个假男朋友！”

　　李师兄对上陶诗的眼神，有种这个“幸运儿”非自己莫属的错觉。

　　“师兄，你高大威猛，喜欢你没道理，所以不会有人质疑的。而且也不用装太久，分手原因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我就跟大家说，性格不合，我把你甩了。”

　　陶诗看他一脸土色，好商量地说：“要么说你甩了我也行，我不在乎面子的。”

　　“不行，向宇是我最喜欢的师弟，虽然是假的，但我也不能背刺他！这和撬人墙角什么区别？多不道德。”

　　陶诗不满：“师兄，难道我就不是你最喜欢的小师妹了？我高中那会儿还帮你给赵师姐送情书，你打篮球的时候我还去做托给你送水献殷勤呢......”

　　这姑娘一翻起旧账就没完没了，李师兄急忙打断：“都喜欢都喜欢，所以手背手心都是肉，就别为难我了。”他索性连烟也不抽了，脚下生风逃了。

　　闹心！

　　陶诗懒懒散散地倚着栏杆，抬头看着远处高楼的LED大屏幕。

　　鲜红色的计时器在屏幕中央跳动着，提醒整个城市即将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倚着同一处栏杆的林屿洲也正抬头看着计时器。

　　离零点还有四十分钟。

　　林屿洲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陶诗。为了能看更清楚，他微微弓腰调整角度。

　　陶诗的头发比以前更长了，带着微曲的纹路，蓬松浓密的卷发梳成公主头，露出一张干净纯粹的脸。不加修饰的浓眉，眼里像装了星星明亮有神，不笑的时候也自带笑意。

　　她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林屿洲记忆中那副小女孩的模样。

　　这时，陶诗忽然环顾四周，林屿洲及时站直身体，微微压下帽檐遮掩自己。

　　陶诗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她记得这附近有家7-11，决定去吃碗车仔面或者关东煮是垫垫肚子。

　　...

　　街角的便利店。

　　店里空荡荡的，只有落地玻璃前的长桌那坐了个吃泡面的年轻人，他的手机摆在桌上，正在看跨年演唱会。

　　柜台上的关东煮每一格都被挤得满满当当，色泽金黄汤汁浓郁。陶诗不急着选购，先走到墙边的雪柜买饮料。

　　门口响起“欢迎光临”的电子声，又有人进店了。

　　陶诗对着颜色各异种类繁多的饮料，顿时有点选择困难。她正犹豫着，有个高瘦身影渐渐靠近，一只手指细长且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闯入她的视线范围。

　　他利落地拿走陶诗眼前的一罐香片冷泡茶，距离极近，近到陶诗清晰能闻见他衣袖上的留香珠香气。

　　是淡淡的柠檬草香味。

　　一切突如其来，陶诗愣愣地侧过头去看这只手的主人。

　　他很高，戴着一顶深色鸭舌帽遮掩了眉目，只看见他利落的下颌线。

　　白炽灯的冷调光线下，他脖子的皮肤呈现出极致的冷白色，他拿完饮料，转身走进身后的零食货架。

　　陶诗跟风拿了瓶他的同款，然后就去收银台点关东煮。买完单时，吃泡面的年轻人已经走了，店里变得更加冷清。

　　直到旁边的高脚椅被拉开，陶诗下意识看过去，才知道那个男人竟然还没离开。

　　路上车水马龙喧嚣起伏，商店的霓虹招牌夺目闪耀，城市的夜晚从来不是寂寥无声的。

　　一道玻璃隔着两个世界，静谧地只有他们所在的这一小块空间。

　　陶诗吃着甜不辣，而旁边的人也买了一小碗关东煮，但一块也没动，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时钟的针脚悄悄靠近零点，陶诗的手机也不断响起，她知道是朋友们来催她回去倒数了。

　　陶诗把没吃完的关东煮收拾好丢进旁边的垃圾箱，忙不迭地跑出便利店。

　　她回去晚了。

　　高楼的大屏幕正在倒计时，零点在望。

　　十！

　　九！

　　八！

　　七！

　　六！

　　人们齐聚街头，如雷贯耳的倒数声无处不在。

　　再赶也是来不及了，陶诗索性停下来，与一路之隔的汹涌人群共同对着大屏幕倒数，迎接全新的一年。

　　五！

　　四！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此伏彼起的声音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五彩缤纷的气球争先恐后涌上浓黑夜空。

　　人们还沉寂在漫天异彩的浪漫中，忽然一阵标准播音腔的男声环绕全场：“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陶诗感概，有情人终成眷属，无缘人十九条地铁线路坐了个遍，都偶遇不到一次。

　　也许这就是没缘分的具象化。

　　她也该死心了。

　　播音结束，《Stay With Me》的前奏无缝衔接响起，四周高空同时喷洒出亮片。

　　从天而降的亮片像是下着一场纷纷扬扬且流光溢彩的雪，人们激奋的情绪瞬间冲顶，欢呼如雷动。

　　这宿命感很强的音乐像带着电流疾速蹿遍全身，陶诗的胳膊顿时立起密密的疙瘩。她抱紧双臂，有些无法适应这盛大的瞬间给予的震撼。

　　但很快，她感觉不对。

　　察觉凝视或许是人的本能。

　　尤其是带着强度的碾压感目光，让人无法忽视。

　　陶诗遽然回头。

　　发现身后是刚刚便利店里的男人。

　　陶诗迟疑地看着他，并不相信他出现在这里是某种巧合。

　　两人隔着人声鼎沸，就这么默默地僵持几秒，直到男人缓缓摘下帽子。

　　陶诗说不清这一刻的心情。

　　只觉得大脑像科幻电影里的星球爆炸，感官瞬间被这壮丽而空洞的光芒剥夺。

　　在这片无垠的空白里，耳边的喧闹似乎逐渐消散安静，飘落的金色亮片退回空中变作那年的滂沱大雨滴滴落下。

　　那是四年前。

　　她第一次知道林屿洲这个人存在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