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树不见林》斫绿桂

1、不见树

　　柠檬公寓707室，闹钟悠悠响了半分多钟，吵得清晨的空气都变躁了。

　　终于，手机主人伸手摸索声源，又睡眼朦胧地关闭闹钟，解锁手机，打开微信，看到会话多了几条消息。

　　抬眼一看，置顶会话框却没有新消息提示。

　　那一栏的备注是千空，其实也不是备注，因为夏千空的微信ID就是千空。

　　刚八点半，窗口已经覆上一片橙色，刺眼的日光穿进来，正在往床边靠。

　　又一夜过去，又没收到回复。

　　已经不是新鲜事，陈见榆也已经习以为常。

　　但现在，她想要质询的欲望少了大半，试图转变夏千空态度的决心也淡了八分。

　　多见则少怪，不过是这样。

　　十一点多，正午的阳光晒得人群眯眼遮眉。

　　在距离柠檬公寓二十多公里的酒店里，夏千空才从宿醉中醒过来。

　　毕业后，夏千空说服自己的父亲申请把酒店名改成「不见树」，他说这个名字才适合年轻人。

　　打开手机，微信里消息已经爆炸，大多是工作群的祝福，以及昨天吃散伙饭的同事们发来的、报平安的信息。

　　一一回完之后，夏千空才看到陈见榆的信息，是昨晚六点半发的，被后来的消息挤到最底下了。

　　「下班了，今天准时下班~因为不算忙。」

　　「离职手续办好了了吧。」

　　「所以现在是和同事去吃散伙饭了吗？」

　　「明天周六要不要去美术馆逛逛？」

　　「空哥，你睡了吗？」

　　……

　　「晚安，我睡了，明天你想出去的话给我发信息，我定了八点半的闹钟。」

　　夏千空看完正想回复，微信又弹出一个会话框。

　　「空哥，我醒了，你是在隔壁的房间吗？」

　　是周沅欣的信息。

　　周沅欣是夏千空大学时候的女朋友，是他在美院的同学，两个人谈了三年多，毕业因为要异地就直接分了。

　　夏千空提的，周沅欣是个实际的，其中因果都懂，也就顺理成章答应了。

　　谈恋爱就图个情绪价值，那种相互妥协、争吵、退让的经营斟酌是夏千空最看不上的，所以到时机就分手了。

　　本科毕业后，夏千空找了份平面设计的工作。

　　工作地点在夏千空家酒店的附近，通勤方便，工作顺心。

　　夏千空家里谈不上钱权具备，但也是早早奔小康，又有点小产业，在一众同学之间算是生活优渥的那类人。

　　他也不是那种十八岁就嚷嚷着要独立的人，他对于自己的家庭条件是乐享其中，也深知自己离不开这份称得上是得天独厚的运气。

　　所以他潇洒肆意，随性所欲，没有狂热的追求和执着的决心，处理一切关系一切都是礼貌又自持，淡漠又轻易。

　　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不要就直接放下，夏千空向来如此。

　　但在感情上似乎不是。

　　比如陈见榆，又比如周沅欣。

　　其实，陈见榆是夏千空最难以作出类似「想要或不想要」、「喜欢或不喜欢」这种决断的人。

　　陈见榆善良平和，努力上进，专一坦诚，甚至对自己有些喜欢到无怨无悔的意思。

　　夏千空有时候都替她觉得累，但更多时候，又享受其中。

　　夏千空喜欢陈见榆的品质，好几次想过，要不和她在一起算了，不搞其他乱七八糟、虚头巴脑的关系了。

　　但夏千空只是想想，无法舍弃自己身边其他人的关注和爱慕。

　　他自认不是海王，但也不是多数人眼里的「模范男友」。

　　他不甘心投入一段感情，不甘心女朋友是外表普通的人，不甘心要几十年关注一个人，不甘心失去感情主导权。

　　正儿八经谈一次恋爱就像是斥巨资买了一本典藏版的书，懂行者欣喜，爱之者珍惜，但普通人只觉得代价高、内容少。

　　关于需要忠诚和专一做底的爱情，夏千空自认不是内行，也不想深入。

　　至于周沅欣。她是最常见又最不常见的女生。

　　最常见之处在于，她无甚追求，无甚突出，就连喜欢他也是出于最肤浅的几个原因：有钱、会玩、大方、外貌不错。

　　夏千空看在眼里，但不说破，谈恋爱的几年也是享受好的部分，毕竟自己也是看中她的外貌。

　　美院院花，成绩不错，性格还行，主要还是外貌，喝酒唱歌或者疯玩能带得出去，站在那就有几分面子。

　　夏千空深知自己骨子里那点虚荣和劣根性时时作祟，但并不羞耻，旁观者又有几个不是这样？
　　毕业一年多，周沅欣又找到自己身边来，在附近找了个不对口的工作。

　　那点不明不白、暧昧纠缠的意思，夏千空不是看不明白，其实他也不是很看得上这种行为，但没有明确拒绝，无他，只是因为同事揶揄的眼神、朋友玩味的目光，以及充沛的优越感，包裹了他。

　　以至于，他明知自己已经和陈见榆在一起已经一年多，明知不想和周沅欣再续前缘，也不肯轻松推走她。

　　十五岁的时候，夏千空就知道陈见榆喜欢她。

　　确切地说，没人不知道。

　　前桌后座，班级同学，科任老师和班主任，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有一次，班主任还趁着开周一大会的时候单独叫走夏千空，建议他主动离陈见榆远一些，不要早恋。

　　原本夏千空没觉得有什么，对于陈见榆沉默又明显的暗恋并不想多作干预。

　　毕竟她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各方面都是，因此自己就算四处留情，也不会招惹她。

　　再说，夏千空并不在乎早恋与否，高一这一年，也就是十五岁这一年，他已经谈过两次恋爱。

　　都是玩玩而已，他不做违背道德和本心的事，但也肆意享受其中乐趣，有不错的人表白，他就接下，何乐不为。

　　但是大家这种作势要他做出点积极引导的样子，又让他觉得很有趣，反而更想看看，反其道而行之又能怎样。

　　那天大会结束，班级照例轮换座位。

　　夏千空故意作出被老师训过的样子，路过陈见榆课桌的时候敲了敲她的笔筒，又装出点委屈和无辜。

　　他看陈见榆的眼神似乎在说：都是你害我被说。

　　陈见榆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也许猜到过，但实在过去太久了。

　　此后，夏千空总是有意无意地增加和陈见榆的联系。

　　傍晚打球之前拖她买瓶水、换座位的时候帮她搬点书、她请假不去跑晨跑的时候明知故问地打听她是不是生病了，种种小事，不一而足。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陈见榆的喜欢像教学楼下的银杏树，已经多年茁壮看不出明显生长痕迹，但人人路过，都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和与日俱增的朝气。

　　但是，输送生机和养料的人，却三心二意，百般撩拨又隔岸观火，并不想过多参与，只想做这场策划的主导者。

　　后来上大学，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和学校。

　　去之前，夏千空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窒闷。

　　似乎自己的小游戏已经没有主场了，也确实没必要再管这棵树的死活，毕竟外面都是森林。

　　去之前，夏千空又有点不甘心，不甘心陈见榆也要去看外面的森林了，那这样的话，会不会自己也变成一颗「记忆里的树」。

　　他知道陈见榆九月三号开学，于是九月二号晚，他给她发了信息

　　一开始聊了些小事，后来夏千空可以提起两人的学校。

　　自然而然的，提到学校所在城市，提到南北方向，又提到距离。

　　夏千空又开始了恶意引导，他敲了一句话发过去。

　　「我们隔得有点远啊，不过，我觉得吧，距离不是问题。」

　　这句话没收到什么回音。

　　那天晚上，夏千空心情有点复杂，是陈见榆已经不喜欢自己了？还是别的原因？

　　原本夏千空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作弄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尤其是在自己明知道她挺特别的情况下。

　　也许是自己高中三年女朋友经常换，所以觉得自己是花花公子，只可远观？
　　虽然想不明白，但这种投石入河却无波澜的情况，让他有几分别扭。

　　夏千空少有那种别扭又愤怒，茫然又失重的感觉。

　　因此现在还记得。

　　但这种情绪就像隐匿的旧疾，偶发且无碍。

　　大一过去没多久，夏千空就和周沅欣在一起了，也是被告白，也是欣然答应。

　　官宣那天，陈见榆倒是没有点赞或者评论，又是沉默，夏千空觉得有几分玩味又有几分乏味。

　　和周沅欣分手后，夏千空频繁找陈见榆聊天。

　　聊实习、聊职业规划、聊兴趣爱好、聊亲朋好友。

　　其实夏千空有几分故意在其中，自己对于职业规划和所谓实习历练都不太关心。

　　他的人生座右铭几乎是刻在脸上：及时行乐，有人兜底。

　　但是在频繁的聊天里，他却得以窥见陈见榆的内心一隅。

　　陈见榆顺利毕业，努力实习，积极找工作，急切地独立，似乎是和家庭不算亲密。

　　陈见榆有点话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沉默。

　　有一次，夏千空感觉陈见榆心情低落，故意打了个语音过去，哪边响了很久才接。

　　那天陈见榆说了很多家里的事，工作的事，还有她自己的心境。

　　话到最后，陈见榆的声音明显已经哽咽。

　　夏千空第一次隔着电子音，隔着距离，感受到陈见榆的孤独，也是第一次觉得她对自己的依赖如此具体可感。

　　那天，夏千空有些后悔当年，也有些遗憾当初，有些想要回到十五岁的冲动。

　　他不应该敲她笔筒，而应该告诉她“老师因为你找了我”，或者叫她出教室质问她“是不是喜欢我”。

　　或者回到十八岁，不该让“距离不是问题”变成一句试探，而应该再进一步，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二十三岁的夏千空和十五岁、十八岁的夏千空多少有些不一样。

　　打完这通电话的第二天，他问陈见榆，「要不在一起吧？」

　　陈见榆答应了。

　　然后就是为期一年多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