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啊飘（短篇合集）》枕水集

1、一生太长

　　我有一位堂姐，大我五岁，她聪明、漂亮，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榜样。我姐姐，也聪明、漂亮，是我们家的骄傲。
　　姑父死的早，新姑父是个暴发户，堂姐和继父不亲，时不时往我们家跑。
　　我爸妈很喜欢她，姐姐也很喜欢她。
　　她们关系很好，吃饭、上学、睡觉，总是形影不离。
　　小时候，我最喜欢堂姐来家里做客，因为每次她一来，姐姐都会纵容我看电视，只求我乖乖的，不要打扰她和堂姐学习。
　　门墙不隔音，她们的笑声经常从姐姐的房间里传出来，她们唤彼此的小名，说着未来和远方，其实很多话我不明白，只是知道她们很开心。
　　等到我再大一点，堂姐和姐姐考入镇高中，镇上骑摩托车的流氓请她们溜冰，想泡她们，和她们拍拖。其中一个追到我们家单元楼下，喊着要姐姐做他的女朋友。姐姐气得不轻，满盆冷水兜头浇下去。
　　正好堂姐抱着试卷来找姐姐复习，看到这一幕掉头就走。姐姐慌了，穿着人字拖下楼追她。
　　我赶紧跟出去，她们跑入荒废的老屋，站在院子里大吵一架。
　　到了晚上，堂姐背着赤脚的姐姐回家，她们莫名其妙地置气，又理所应当地和好。那以后，只要有堂姐在，姐姐都会哄我到外边去玩，堂姐给我零花钱，让我自己租小人书看，买橘子水喝。
　　我乐得玩上一整天，等傍晚才回家吃饭。
　　高三那年，堂姐干脆住在我们家。
　　我夜里起床喝水，路过姐姐的房间，偶尔会捕捉到许多细微的声响，似哭似笑，痛苦的，快乐的，好像呻吟，又好像喘息。
　　她们在做什么，说什么，我不太清楚，却明白这些动静不能告诉任何人。
　　次年春天，小姑送来好大一箱樱桃，说是新姑父到外地做生意，顺道买回来给小孩尝个鲜。
　　堂姐本来不想要，可是想到姐姐没吃过，她勉强收下，洗了一袋给我，要我送给自己的朋友。
　　我欢天喜地出门，走到一半发现答应还人的小说没拿，又急忙忙地跑回家。
　　打开门，客厅里没有人，姐姐卧室的门没关，我无意中经过，偶然往里一瞥。
　　印象中文静秀气的堂姐压着姐姐，裙子凌乱地搭在小腿上，两具姣好的身体完全纠缠在一起。堂姐咬着樱桃喂入姐姐嘴里，长长的头发掩护她们起伏的曲线，姐姐的脸颊红的像染了胭脂。
　　心脏砰砰直跳，我飞速逃下楼，又在街上奔跑了很久，久到快要提不住手中满袋的樱桃。
　　后来我跑不动了，瘫坐在绿油油的芭蕉林之间，一口一个樱桃。
　　我有一个秘密，不能让大人知道。
　　那年夏天，堂姐和姐姐唯一一次吵架。
　　堂姐问姐姐是不是喜欢那些男孩子？
　　姐姐一直在哭，她说堂姐什么都不懂。
　　我躲在载种在老屋里的那棵芭蕉树下，不敢掺和她们的争执。堂姐在气头上，又说不出重话，她转身想走，被姐姐拉住。
　　姐姐亲吻堂姐的唇，堂姐搂紧姐姐的腰。
　　原来不是只有男人才可以喜欢女人，女人也可以喜欢女人。
　　可是她们记得吗？
　　她们是堂姐妹，她们是血亲。
　　我不敢问，那些秘密和满袋樱桃一起烂入我的肚子。
　　堂姐和姐姐如愿以偿地考入北京的大学，她们经常写信寄回家里，劝勉我努力读书，关心爸妈的近况。
　　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在外地租房子住，任职于同一所高中。
　　我以为她们可以一辈子这样生活，是我太天真。
　　第三年，东窗事发。
　　妈妈临时起意去北京看望姐姐和堂姐，谁也不知道当她拿着钥匙打开门，看见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女，和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侄女陷在沙发里□□，遭受了多大的精神刺激。
　　我只知道当我请了假，匆忙从大学赶回家，看见的是手牵手，直挺挺跪在爸妈面前的姐姐和堂姐。
　　那一晚，我们家没有人睡觉。爸妈叫来了小姑，他们大人对姐姐和堂姐又打又骂，说她们恶心，这种感情是变态。
　　姐姐和堂姐一声不吭，没有辩解，更没有承认，好像两个宁死不屈的俘虏，哪怕与世俗的这场战争输了，也要保留爱情的尊严。
　　堂姐被小姑带回家，姐姐被爸妈关在屋子里，不允许她们再来往。
　　姐姐没有哭，没有闹，求我帮她给堂姐传信，告诉她堂姐过得好不好。
　　堂姐过得很不好，她倒是没被锁起来，小姑频繁地安排男人和她相亲，准备逼她结婚。小姑以为她这样做，堂姐的“病”就好了。
　　姐姐听完我的转述，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还是每天叫我给堂姐送信，问我堂姐过得好吗？堂姐同样淡定的有些古怪，她听从小姑的话去相亲，不逃也不走。
　　我气急了，问她是不是不爱姐姐了。
　　堂姐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她爱不爱姐姐，姐姐说了才算。
　　她们的温顺让大人放松了警惕，只有我这个被她们从小带大的妹妹，从这份不寻常的平静中预感到强烈的不安。
　　某天早上，我被妈妈拽出被窝，她连续抽了我好几个耳光，骂我“杀人犯”，她疯癫的神态让我心口钝痛，太阳穴狂跳。
　　我被她一路拉到老屋外边，周围都是亲戚，还有警察。两具尸体被先后抬出来，我眼前忽然一片花白，耳边嗡嗡作响。
　　昨天半夜，我偷出钥匙把姐姐放跑了。
　　听警方说，她和堂姐锁紧老屋某间房子的门窗，烧炭自杀。她们死的时候没穿衣服，紧紧地拥抱彼此。如果不是姐姐留下遗书，恐怕等尸体腐烂，都没人知道她们死在这里。
　　姐姐遗书里说，她和堂姐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只恨相爱的日子太短，一生太长。
　　春去夏来，爸妈顶不住镇上的流言蜚语，决定搬去外地生活。
　　那一年起，我再没有吃过堂姐的樱桃，也没有见过故乡的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