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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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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的大海,是将黑未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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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岛船援浅部门为了精准海事作业,给每个执勤船都搭载了最先进的设备。
船尾是巨大的机械臂,一旦发生海洋事故,便会摇放「救生钟」到失事潜水艇面与舱口对接,将落入深海的工作人员接回。
而在海洋岛船仓内的正中心,则是深海饱和潜水钟。
宇航员探索的太空需要居住在太空舱,而饱和员探查的是海底居住的则是潜水钟。
潜水钟外有一条几百米长的气压脐带,脐带与母船链接,不断为舱内施压送氧,从而达到从常压到高压的过渡。
舱内空间只有五十平,除了大型仪器外,还要同时居住四个作业饱和员,四人需要在有限空间内精准探索和实验。
可以说傅之扬和其他男同事之间没有隐私可言。
她也不需要有隐私。
因为她也是海事基地实验对象。
女性心理和身体的极限到底在哪里,生理状态在水压下会不会产生改变,女性是否适用于海底作业,在有着绝对性别领导的工作中,总需要有人出来打破这种垄断。
而傅之扬自告奋勇当了这个实验对象。
她天生水感好,也爱水。
小学游泳得了市冠就被选去省游泳队当苗子,但后来因为身高臂长不合格,成绩不好被转到刚设立的潜水队。
自由潜是她的强项。
自由潜是指潜水者不带任何设备进行动态下潜,竞赛项目类别很多。
傅之扬静态屏气成绩很棒,教练利用前沿方式,在几年内攻克了她的静息瓶颈,她曾在训练中摸到过六分钟的好纪录。
只不过她比赛时总出现失误,从未拿到过奖牌。
后来她主动放弃静态项目,她不喜欢静,她喜欢动,她喜欢在海里漂浮,慢慢沉落,再慢慢上浮。
她求了队里很久,好不容易争夺来开放海域的项目,队里给了她恒重双鳍的训练名额。
傅之扬第一次在在亚洲杯露脸,就以恒重双蹼项目下潜了90米,不仅打破了亚洲女子记录,也打破了国内在这个项目上的零收获。
从此傅之扬,一战成名。
只是她离世界记录还差了好几个档次。
体育竞技带给人的精神压力很大,更别提潜水是高危险性体育赛事。
傅之扬从大学开始就年年在比赛。在省队比,到全国比、再到亚洲,最后挤进世界赛。从刚开始考出潜水资格证,再到一个专精升到五个专精,包括水肺的各种资格证,小小年纪的她潜次已经摸到上百次,更不提为了竞技,教练带着她满世界跑。
只可惜,她并不是越挫越勇的选手类型。
在快退役的前两年,她最好成绩只拿过一个双鳍的世界铜牌,自由深潜了99米。
她和冠军相差了9米。
傅之扬追自己的九米就用了三年,她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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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她退役时肯定还爱着大海。
而不像我在军舰上见到她时,那般失落。
那天她穿着人字拖,穿着件背心坐在甲板上。她形单影只,佝身去望快要落入黑洞里的太阳。我走到她背后叫她名字,她没有回头,像是知道有人会来,但却失去了回答问题的语言系统。
恰好那天我也在失落。
所以对傅之扬产生了好奇。
“船上不可以喝酒。”
作为部队里的心理医生,我对部队里的行动规定十分了解。
喝酒属于违反纪律,不论她能不能喝,该不该喝。
她听见了我的话,举起易拉罐,慢吞吞的贴在唇上,默不作声仰头灌上一口。
她有强烈的抵抗心态。
“你是海洋岛哪个部门的?潜水士?还是救援?”
虽然我嘴上严肃,但还是站到了她的身后,用身体去挡住甲板上空的摄像头。
我这也算违反纪律,但那天我确实失落大过于理智。
“哪个也不是。”她拖着醉意,懒洋洋的仰起头来看向我的军衔,分辨了半天才说,“少校,领导。”
我认出了她。
不过是隔着窗户见过她一面,但我却忘不掉她享受痛苦时的表情。
看心理医生的每个患者都是如此。
想跳脱出痛苦,又享受被拉扯的感觉。
“哪个部门都不是能登上这艘舰?”我听的出来她不是士兵,不论从回答的方式,做派,以及她半死不活的声线都不该是部队有的。
但我还是那么问了。
因为我是个心理医生,我知道如何拉长一段本该结束的交流。
“海事基地特聘的。”
她举起易拉罐,像是隔空朝我碰杯,“不训练,不下海,无所事事的在这破船上待五天,所以可以喝了吗,领导?”
特聘。
海事特聘在我认知中很少出现,因为它的每个训练都关于到军.事秘密。能进的了减压舱的人,都是潜水士部门的饱和员。
我知道那是个很痛苦的工作,暗地在心里佩服她。
“既然你不属于部队,我就换一种自我介绍的方式。”
她一口口的喝着,并不想回应我。
“我叫方棠。”
她仍旧不回应我。
最后一丝光束在对话间消失于海平面。四周黑漆漆的,只剩下涡轮带起的海浪,以及风啸。人对黑暗的认知总很短见,特别像我这种曾经是深海恐惧症的人类。
它在对着我乌咽哀叫,似乎要把我拖进去。
拖进它贪婪的死寂。
我被海风吹的打了个冷颤,在她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目光眺望最远处,可那里始终不是黑夜的尽头。
“海底下什么样?”
我隶属于海军部队,却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傅之扬应该觉得好笑。
但她却没有。
她只是将啤酒放在旁边,踢走脚旁空掉的瓶子,两手撑在甲板上往我目光所致处瞧。
“没有轮廓。”
一个很别致的回答,让我断开思绪扭头看她。
甲板灯是高明度照明,光线强硬,辐射范围很远,她被光线打出了轮廓,我瞧她浑身晒的黢黑,眼角下还颗泪痣,长得挺好看。
“它会紧紧抱着你。”傅之扬随口说道。
她回答的这两句很抽象,但我能凭此推断出她的性格。她不喜欢张扬,情绪流动感很足、需要情感回馈,高敏,没有安全感,注重享受过程。
但凡她抽烟,一定会是个烟鬼。
我没有被她的描述吸引,仍旧坚持自己的恐惧,“可它只是会抱着你,不提供氧气,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幅度过大的动作惊扰了此刻的安静。
她拿起手边的酒瓶,闷声不响地猛灌,不过几秒钟就空瓶了。
她喝的速度极快,不管喉咙是否能咽下,不管酒有没有沿着下巴往甲板上滴落,她似乎在用动作去制造出声响,好用来遮挡住我刚才的话。
刚刚那句话里有个伤疤。
我似乎突兀揭开了她更大的失落。
“你说的对。”
脖子因为喝的太猛,而开始微红。
她应激般的点头,“它不提供氧气。”
说完她嫌不够,起身时太快,没穿稳人字拖,于是她光着一只脚,摇摇晃晃朝防护栏走去,“可它为什么要给我氧气?”
“它凭什么要给我氧气!!”
这句话有三个情绪递进。
不仅如此,这几句话之间应该还有逻辑关系。
尽管我为她和我一样痛恨深海而感到开心,但身为心理医生总要在对话之中,猜测和观察到这些矛盾出现在哪。
于是我跟着起身走到她身边,尽力的安抚她,“这是人类的缺陷,不是它的过错。”
“那是谁的过错?”
我不知道傅之扬在我遇到她之前喝了多少,但冷风这样一吹,她脸烫的好红,她站在海浪之间摇摆不定,在颠簸中看向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说话。
她好恨我,但又不得不爱我。
我难得着迷于病人的眼睛,尽管傅之扬还不属于我的病人。
但快了,下个月我就退伍了。
她就快要变成我的病人了。
我忍不住伸手去搀扶她,冷静道:“到船舱里去,你这样吹风一会要吐的。我可不想替人收拾呕吐物。”
“是我的过错。”
我并没有在对话中使用套话技术,更没有深挖她的秘密,我只是不想让她吐出来,但她却主动告知。像是那些普通患者一样,视我为汪洋间的救命稻草,巴不得上赶着跟我倾诉,把那些脏东西一吐为净。
不管她吐不吐,我总要收拾残局。
我当兵多年力气很大,尽管她训练强度不比我小,但潜水员身子板总是薄弱,我揪着她的衣服往船舱里拖。好不容易将她塞进甲板舱,我又返回去给她收拾地上的易拉罐。
一连捡了六瓶。
假设她是个兵,都得挨严重处分了。
等我把易拉罐扔进垃圾箱时,傅之扬已经走了,只是她醉了,步伐缓慢,我追跑了几下就在楼梯间遇到她。
她还在生我揭她伤疤的气,推开我要搀扶她的手。
生活舱周围到处都是监控,不管傅之扬是不是士兵,但她这般醉态出现在军舰上被人看到,定会连累海洋岛的所有上下级。他们不是特聘,他们是兵。
我从她口袋摸出宿舍卡,揽住她的腰硬生生往房门口拖,在稽查队没巡到之前,将人拖回了宿舍内。
她是海洋岛潜水队唯一的女性,拥有一个单人间。
我关上门,有些生气,“有病就去看病。”
她醉笑着点头,像个混蛋。
我深吸一口气,但密闭舱内空间狭小,整个房间散发着酒精味道,我不喜欢这种闷热,拽开军装的领带,瞧她的醉态。
想了半天,摇摇头。
算了,是我撞上人家枪口,我不该为难她。
心态摆正走上前去,想要把她赶到床上躺好,等确定她不会再到走廊上影响其他人再走。
我按着她走到床边,指着床,“上去躺好!”
“哈?!”
她把耳朵朝向我,故意摆出让我重说的姿态。
“快点上去。”
我不敢大声斥责,只能压低声音,“躺好。”
“快点上去。”
她嘴巴跟着我重复,眼睛红了一片,她伸出手给我打着什么动作,像是特殊的手语,紧张又急迫。
“我不要。”
她像是耍赖的小鬼,不断摇头,不断重复那些动作。
熄灯铃恰好在这个时候打响。
啪——
眼前一片漆黑。
宿舍窗外是大海,只是海上没有光亮,我只听见傅之扬的哭声,她手里还在比划着,嘴里重复着不要。
随后我被人抱着。
像是落入海底,被没有轮廓的东西包围,它紧紧纳住我,将我吞噬。
傅之扬一身酒气,贴在我的唇上。
她在我的背后仍旧比划着什么。
她不像在吻我,但又确实在吻我。
她说:
“我把氧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