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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露微 ...

  •   秀秀病了。
      一天到晚枕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发高烧。医馆大夫看了好几回,总不见好。大人们吓坏了,带她去城里看西医。再回来,人便瘦了好几斤。
      “裴秀不上学了吗?”谭琮明拜访沈府,只为这一件事。
      “不上了。”沈裴秀答。
      裴云织瞧小女儿几眼,叹息:“谭先生,随她去吧。”
      旁边的沈裴秀魂不守舍,哀哀地想:宋慈不在,她在家读书也是一样。不一样的。没有人偷偷捎来政府的禁书,清冷如霜的嗓念出烈焰般的句子,恍若要藉此焚烧这枯败的旧社会,换得新生。有时候读到煽情处便振臂高呼,浑不似寻常模样。
      沈裴秀一边想着昔日一边翻动手中的书卷。纸面上还留着宋慈的批注,以及她歪七扭八的笔记。那时她常往校舍跑,宋慈也不嫌烦。许是寂寞,抑或投缘,两个人谈家国,亦聊风月。她有不懂的,宋慈总耐心教。现在没人教她了。
      “啪嗒”几声,眼泪滚滚滴下。沈裴秀慌神,连忙抬起袖子拭,越擦越多。纸上的字都花了,似乎在嘲弄她可怜。连从广州带回的礼物都要托宋念转交,那一藤箱的信,沈裴秀再不敢送出手。
      宋慈不肯理她。
      长宁不大,十天半个月,她们总有偶尔碰上的时候。
      若是远远瞧见,其中一方就主动避开。若是面对面见,沈裴秀嗫嚅半天,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宋慈端着神色,当她陌路人般,寒暄都省得。
      沈裴秀不是没有怨过她狠心。宋慈要成亲,成便是,却将师生情谊一并抛开,不愿再和她有瓜葛,这是为何?
      春事缠绕,沈裴秀解不开。那段无头无尾的过往,成了镜花水月一场梦。
      人心沉浮,秋意渐浓。某个草木萧瑟的夜晚,宋念只身离开长宁。船家是宋慈找的,先走水路,再换陆路,一路护送她向云南去。日后,宋念可以拿着引荐信投奔她的同窗挚友。
      宋慈永远比旁人看得透彻:“宋念,若你有主见也罢了,却一心愚孝,尽听爹娘吩咐。不如趁年轻,出去见见世面。等脱离爹娘的掌控了,你便知道这世间天宽地广,自由多么重要。”
      “去或不去,你自己选择。”
      那是宋慈唯一一次以长姐的身份和她交谈。宋念敬重她,更有愧于她。即使害怕,还是鼓起勇气,一应听从宋慈的安排,带着她给的钱远走高飞。宋念失踪几天之后,宋家人才知道这是宋慈的手笔。
      是夜,后娘堵到宋慈门前,阴阳怪气:“有些人就是见不得自家弟弟妹妹好,眼下局势这么乱,非要把妹妹推入火坑。”
      宋求松脸色阴沉,更是直接:“宋慈,从前我纵容你胡闹,是念在你母亲的份上。如今还撺掇宋念去外头,你害惨了她!”
      外头和这里有什么区别?战火、礼教,一样是吃人。
      宋慈冷笑:“富贵是你们一家子享的,债是我还的,人是我救的。倘若不满,你们将钱一分不少地给我,我保证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日后要嫁女儿受人作践,还是让儿子卖苦力维持生计,我一概不管。”
      本也不归她管。
      她说得决绝,震慑住了眼前二人。他们悻悻然,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婚期将近,娘家妹子出走总不是件好事。宋求松不敢声张,对外便称小女儿去远房亲戚家住一段日子。闹这一出,宋慈被看得更紧,去哪儿都有男方派来的下人陪同。或许是明白,逃不走了。宋慈安分地过着、等着。
      自古嫁娶曰“喜”,喜便是,即使不高兴,也要笑。
      喜轿里的新娘穿着中式婚服,金造头饰插入乌黑的发。扮相是美的,没有糟蹋这月貌花容。镇上的人围在两边,迎亲的队伍好长一条,竹竿挂起红鞭炮,“噼里啪啦”好热闹。
      过了门,病恹恹的新郎官和新娘子手持牵红,遵循旧礼,听司仪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两姓联姻,男方财大气粗,又是独子娶亲,设的是流水席。待客的桌子从院内摆到门外,全镇有头有脸的、无名无姓的都请了遍。里里外外都是人。
      行过礼,夫婿携新妇向长辈们敬酒。新郎官姓沈,和沈裴秀是本家。按辈分,还要唤她一声“表姑”。琥珀酒斟满一杯,沈裴秀抬手饮尽,转而对上新娘清凌凌的眼,笑一笑:“从前在学堂,我唤你一声先生,如今该叫侄媳妇了。”
      周围的长辈视她孩子心性,拿新娘打趣,也不当回事儿,说笑几句:“往后都是一家人。”
      秀秀。无数次,这个称呼到嘴边又咽回。宋慈眨动酸胀的眼,心口被鞭子抽打几下,刺辣辣得疼。她瞧着沈裴秀大方站起,朝她拜了又拜。
      新娘子陪了几桌,便被下人送入婚房,只等新郎官陪完客人,再行鱼水之欢。守在门口的小厮梦了好几回黄粱,才等来脚步虚浮的少东家。
      他连忙爬起来,搀住对方:“少爷,夫人在里面。”
      新郎官不耐地推开他,打个酒嗝:“伺候的丫头呢?”
      小厮忙说:“夫人宽厚,让她们下去休息了。”
      新郎官打个饱嗝,将门往里用力一推:“夫人,我……”
      紧跟着,这位新郎官惊悚地瞪直眼睛。红绸缎、金鸳鸯,宋慈合起双目,安静地躺在喜被上。她右手攥着半截被磕烂的瓷碗,撩起衣袖的左手臂泡在血水里。贴在窗上的“囍”字簌簌作响,红色蜡烛滴下血色的泪。
      所有人都猜错了,宋慈是最刚烈的姑娘。
      救人是仁,嫁人是信。
      若无自由,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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