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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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想，也许穷酸文人就该是这副模样。
枯瘦的身子像濒死的树干，四肢纤长挂不着一点肉，活像一只竹节虫。
想到竹节虫，昭昭捏着手绢捂嘴笑了。在九重天上，她就见过一只竹节虫仙，那个模样比这个文人的样子好笑多了。
文人听到昭昭的笑声，穿过微弱亮光的油灯问：“阿昭姑娘，你莫要打扰我看书了。”
他左手捧着前天书馆里刚印的诗集，右手下面垫着《太白集》。
这些书是他给人写字卖钱买来的，那次给一家富人写字，写得他眼睛竟看不见了，还是昭昭赶过来出手相救。
文人对她千恩万谢，昭昭倒是爽快，“小先生客气了，你我相识已久，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算下来，昭昭和这个文人相识已经两年多了，但青莲子还没有显现的迹象。昭昭不止一次怀疑，碧清宫的仙君给她指错人了。
每过两百年，九重天就会选一批凡人助他们成仙。那段时间天宫忙得不可开交，昭昭是碧清宫的仙子，在那时也忙得晕头转向。也不知是谁跑到了青莲池，惊扰了池中的仙鱼，害得莲池被糟蹋了。好不容易收拾好，却发现一颗莲子掉到了人间。
这天宫的东西哪能跑到人间？即便是一颗莲子也不行。碧清宫的宫主派一个仙子去找，但那仙子嫌人间疾苦太多不想去。听说昭昭去过人间，仙子便央她去找。昭昭本不愿意，却听仙君说那莲子附在长安城中一个文人的身上。
长安城中的文人，昭昭想起了很久以前遇到过的那个人。她捏着帕子，同意了仙子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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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见过李白的，就在这长安。
昭昭想了想，按照人间的算法，应该是九百年前了。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人间，长安城中的明月挂在深空，楼阁的灯火灼着人眼。喧闹中的歌舞让昭昭流连忘返，酒肆教坊的歌声都让她觉得余音绕梁。
昭昭在人海中看到了她要找的人，青莲居士，太白先生。那时的他已经游遍天下，从家乡出游，一路眼中遍布好景，诗歌从胸中迸发落在纸上。是意气风发，也是逍遥自在。
太白先生本就是九重天逍遥的仙人，只是一日醉了酒掉到了凡间。昭昭找了好久才找到他，想请他速速回天宫。可在人海中看到醉卧在玄宗面前的太白先生，昭昭想，也许，这样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凡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但她错了。
她看他来去长安多次，看他为了壮志屡次低头表志，看他从意气风发到失魂落魄，看他带着满怀不甘愿在安史之乱中携家眷奔走，看他生活窘迫依旧蘸着墨提笔写诗歌，看他醉酒楼台披发问月，看他病死床榻。
在他死去的那天晚上，他问昭昭：“昭昭仙子，我李太白这一生该是怎么样的呢？”
昭昭携着一捧月光准备带他走，听他问，便答：“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她几乎是陪他经历了一生，她也是懂他的。
他眼中闪着昭昭手中的月光，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是他剧烈的咳嗽，“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我这一生啊......”
他死去了，带着不甘愿，带着满身伤病，带着一言难尽的苦愁死去了。
昭昭带他的本体回到了天宫，他又开始做一个逍遥的九重天仙人。他奔往各地仙境游玩，闲时赋诗，或醉酒。
他还记得人间的自己吗？昭昭找不到他，也问不到答案。
但昭昭记得。长安的月亮照不到诗人的头上，诗人的月光只能蘸着苦墨写到纸上。人们眼中的逍遥诗仙，不过是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苦命人罢了。
……………………
昭昭拿过文人右手压的《太白集》问：“小先生，你真的很喜欢太白先生是吧？”
文人点头称是，他喜欢李白，喜欢诗仙的豪放和侠气，喜欢谪仙人的逍遥自在。不只是他喜欢，这世间的很多人都喜欢太白先生。
市井传说更是将诗仙神化，人们都对他崇拜不已。昭昭想，若是太白先生有人间的记忆，听他们这样讲，肯定会被吓跑。
但他过不了诗仙的生活，他穷苦不已，还要边赚钱边考取功名。
“可这长安，早已不是当年的长安了。”昭昭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你想象中的李太白，也并非真实的他啊。”
昭昭动了动唇，想说些实话，抬眼看到了贴在柜门的诗仙画像和满墙的诗，那些诗都是太白先生的。
她不忍心告诉文人。
文人不懂昭昭是什么意思，礼貌地将昭昭手中的书拿回来，小心放在自己右手下面。
昭昭在文人身上看不到什么希望，比如他虽已经努力考了个秀才，想继续往上考，却迫于生计没时间读书。为了生活，他要么去隔壁的学堂教一些课赚些钱，要么去街上卖字。说是崇拜太白先生，喝两口酒就醉倒了。
有时用功写字，卖的钱多了，他就带昭昭去长安城中逛。
他指着月亮，说太白先生以前最爱月亮了；他坐上小船，说太白先生曾经和友人在舟上游玩，很有雅兴；他登上高台，说太白先生以前肯定和他一样望向远处的楼阁。他走过长安的每一条路，摸着古旧的城墙，告诉昭昭，诗仙一定想不到，九百年后，会有一个人如此喜欢他。
文人终究无法复制他想象中诗仙的生活，他不知道第几次落榜后，拿着一坛酒，喝了几口就醉倒在门前的枯树下。
他嘴里咕哝的句子昭昭听不懂，但昭昭还是温柔地安慰了他。许是文人意识到了自己年纪不小了，再不混出个人样，说不定以后连媳妇也娶不上，便开始心无旁骛地用功读书。
昭昭等了很久，久到她看到大明王朝的气数快尽了，才等到文人混了个小官。昭昭以为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会开心点，可文人脸上的愁容日益渐增。
这样的愁容似曾相识。
他变了很多，年纪大了，瘦干的脸挤出许多皱纹，只是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太白先生。他说，他现在更向往诗仙的生活了，醉酒欢歌，纵游山水，无忧无虑。昭昭想，这文人嘴上说着喜欢太白先生，其实是假的，他根本不懂太白先生。
昭昭不知道又等了多久，直到草原铁骑的战火越来越烈，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文人疯疯癫癫地抱着太白诗集出现在昭昭面前。
“哈哈哈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前段时间，他的妻女染上了疟疾，治疗到一半就相继病死了，他的家当也花个一干二净。
这么多年，即便考上功名，也是个小官。官场至那时已是腐败且混乱不堪，战争四起，他满腹才华无处施展，过得穷困潦倒。
他酒量不好，却总是在失意时大饮一坛。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月亮，那时的他，是觉得自己像诗仙，还是觉得自己是月亮呢？
昭昭不知道，她只知道，文人已经疯了。他撕掉自己的作品，在混乱的长安城中边跑边笑。
黑云压着大明，叛军自立，敌军强势袭来，君王自缢。
文人抱着石头来到了湖边，他老旧的衣衫里装着那本早已被翻烂的诗集。
他望着湖中的月亮纵身一跃，昭昭想去救他，却无能为力。湖中卷起一阵漩涡，一颗闪着金光的东西落到了昭昭手里。是青莲子，她找了这么多年，竟在这时出现。
东西已经找到，也是时候回九重天了。
昭昭望着湖里的月亮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自言自语：“我想，你应该真正地懂他了吧。”
皎白的光投到大地，轰然倒塌的是大明王朝，是仅剩的、昭昭见过的一地鸡毛。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昭昭抬头，此时长安的月亮，和太白先生死去那晚的月亮，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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