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艳愁》殊然

26、君臣梦今古空名

　　雪艳愁也起身抱拳见礼：“刚才听闻先生吟诗，洒脱随性，十分仰慕，所以冒昧请先生过来一起畅饮。”

　　陆游一挥袖子，往椅子上一躺：“在下随口一吟而已，不至于此，拿酒来！”

　　洛飞奉上一壶酒，陆游接过来一阵豪饮，又高声吟道：“六言之中，在下写得最好的，应是这首。功名正恐不免，富贵酷非所需。铁马未平辽碣，钓船且醉江湖。”

　　洛飞击掌赞道：“真是好诗！先生淡泊潇洒，风度绝世，若平辽碣，定当与先生痛饮！”

　　陆游举起酒壶，豪气万千：“何须等到铁马平辽碣，在下现在就先与少侠痛饮一壶！”

　　洛飞也举起酒壶，两人的酒壶重重碰在一起，壶中的酒都撞出来撒了一地。两人大笑，一口气将壶中的余酒都灌入喉中。

　　雪艳愁还怔怔地出神，喃喃自语：“江湖可老，可相忘，也可且醉，真是好个江湖……”

　　陆游叹口气道：“且醉江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朝廷软弱，偏安江南，放置大好河山于不顾，让百姓痛心。若能奋起北伐，收失地，平辽碣，即使身无功名富贵，在下又何至于苦闷孤单，且醉江湖啊！”

　　洛飞击掌附和：“先生所言甚是，偏安无为，所得不过一时安稳，待敌愈强而我愈弱，只能为敌刀俎上的鱼肉，到时就悔之晚矣。只有奋发图强，精兵强将，固城坚壁，图谋反击，才能挣得一线生机啊。”

　　陆游睁开微眯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洛飞：“正是这样！想不到今日出来闲游，竟遇到了一个知己。在下在朝廷之中任职，身边竟是文恬武嬉之辈，郁郁而不得相知。今日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和我心意相通，政见相合之人。”

　　洛飞笑道：“既然我们道相同，何不称兄弟？今后我就称呼你陆大哥，你就称呼我洛小弟，可好？”

　　陆游哈哈大笑，异常高兴：“好啊！洛小弟，大哥我好久没那么尽兴了，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喝个痛快！”

　　两人觥筹交错，一阵狂饮。洛飞灌了一大口酒，随意问道：“陆大哥，你在朝廷里做的是什么官啊？”

　　陆游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我因个性刚直，在官场上屡遭排挤，平生抱负不得施展。现今在敕令所任删定官，只是修改审定律令的一个八品小官而已。”

　　洛飞也放下酒杯，皱眉问道：“陆大哥这样的人才也不能受到重用吗？”

　　陆游顿时黯然失色：“我第一次来到临安参加锁厅考试时，因名列秦桧之孙秦埙之前，被秦桧嫉恨。次年参加礼部考试，秦桧指示不得录取，从此仕途不畅，直到秦桧死后，才得以初入仕途。可官场上尽是些吹嘘遛马之徒，不思进取，只图安稳。我成日里说些兴兵北伐，以雪国耻的言语，自然招人烦，被疏远，没人愿意搭理我这样的主战派。”

　　洛飞气愤不已：“如今像陆大哥这样有骨气又有才气的好官，竟无人赏识重用，弃置不理，真是浪费人才！如此朝廷能有何进益，国家如何能振兴？”

　　陆游连连摇头：“洛小弟有所不知，如今朝廷内党同伐异，一味退却求和，对主战派排挤打压，如此软弱畏战的政局，当然积贫积弱。可当政者还是只知寻欢作乐，纸醉金迷而已。有个叫林升的诗人，日前在临安邸的墙壁上题诗一首，现在城中四处传抄，道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道尽了我等生民的义愤。”

　　洛飞连连叹气：“如此世道，真是不知国之出路在何处？”

　　陆游慨然陈词：“不论世道如何，我辈男儿自当为国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不负本心，也就无怨无悔了。”

　　洛飞也慨然道：“大哥说得没错，大丈夫自当不负本心，死而后已！”

　　陆游和洛飞一边痛饮，一边聊着心中壮志和抗金大计，不知不觉就喝到了日落时分。陆游看看天色，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大哥我要回家用晚饭了，下次再来找小弟你畅聊畅饮。”

　　洛飞也起身挽留：“要不陆大哥今天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家吧？”

　　陆游摆摆手：“今日休沐，家中娘亲嘱咐了要早点回去用饭，我还是改日再来叨扰。对了，下次我到哪里来找你呢？”

　　“我们就住在这艘船上，不系不划，靠岸就停泊，离岸就漂泊，随遇而安而已。下次你来，就寻湖中自由漂荡的那一艘就好了。”

　　陆游点头赞道：“好啊！身似不系之舟，自漂自游，何其洒脱自在！竟将苏轼的悲情一扫而空。我去也！”转身回头，却见自己的船已不知去向。

　　洛飞笑道：“还是我们送你上岸吧。”

　　把陆游送走了，洛飞还在岸边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雪艳愁笑着问：“这么舍不得你的陆大哥？”

　　洛飞露出开心的笑容：“我特别喜欢这个陆大哥，爽直有趣，跟我很谈得来。”

　　雪艳愁抿嘴一笑：“你这话唠，有谁是跟你谈不来的？”

　　洛飞没接话，半晌才开口，声如蚊蚋：“鹤卿跟我谈不来。”

　　雪艳愁脸色一沉，转头看向暮色深处，良久才轻声道：“以后别再提这个人了，可以吗？”洛飞望着雪艳愁，她的脸上有寥寥的落寞，也有决绝的冰冷，终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之后陆游每到休沐，就会到西湖边去寻那艘不系不划的画舫船，上船和洛飞痛饮一天，聊到痛快，才醉醺醺地回家去吃晚饭。

　　接下来的半年间，赵鹤卿和相随没有再让金老六来找雪艳愁。雪艳愁也乐得无人打扰，整日里在西湖上漂荡，练练功看看书发发呆，这样很快就到了季秋。

　　一日陆游又来找洛飞喝酒，两人还不到半日就喝得醉醺醺的，满口醉言醉语，不知怎么就又骂到了秦桧。

　　说到秦桧，陆游就愤愤不平：“秦桧这个奸相，为一己私欲，陷害忠良，打击异己。要不是他，我就不会名落孙山，到如今报国无门了。一想到他，我就恨得牙痒痒的。”

　　骂秦桧，洛飞自然也不会嘴下留情：“秦桧这个奸臣坏事干尽，人人得而诛之。他为了向金国摇尾乞怜，给尽忠报国的岳少保编造罪名，无耻构陷，残忍杀害在风波亭，还牵连到其子和张宪。这等千古奇冤，人神共愤！要不是秦桧已死，我来到临安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取下他项上的人头！”

　　陆游沉默了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你说的没错，秦桧的确是栽赃陷害岳少保的罪魁祸首，但他也只是一把剑而已。真正想让岳少保死的人，躲在他的背后呢。”

　　洛飞闻言一凛，酒都醒了大半，凑上身去，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背后用剑的人，究竟是谁？”

　　陆游也凑上去，附在洛飞耳边轻声道：“还能有谁？能用秦桧当剑的人，自然只有当今的官家！”

　　洛飞坐了回去，满脸不信：“皇帝？他应该是被秦桧蒙蔽的吧。”

　　陆游叹了一口气：“蒙蔽？咱们这个官家能在靖康之变如此乱局之中保下命来，还能重新恢复我大宋王朝，靠的可不仅仅是天命。他当年胆敢独入金营，后又在应天复国，稳定时局，知人善用，抵抗金军，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一点胆识和智慧的。但他也任用奸臣，怯懦畏战，为了一己私欲，还妄杀忠臣，屈辱求和，放弃国土，偏安江南。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宸衷独断，并不是完全被秦桧所蒙蔽。”

　　洛飞神情迷乱，半晌问道：“那……岳少保是皇帝让秦桧杀的？”

　　陆游一拍桌子：“正是！当时金兀术年事已高，但岳少保尚年富力强。金兀术一定是担心自己死后无人能克制岳少保，所以提出以除掉岳少保作为议和的条件。秦桧在查不出岳少保谋反证据的情况下，只好污以临军征讨稽期和指斥乘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岳云和张宪则定罪为传报朝廷机密事，追一官并罚金而已。但官家却下密令将岳少保赐死，张宪和岳云一并依军法施行，令杨存中监斩，还差兵将防护，以防岳家军兵变。咱们这个官家，可不是个昏君，实乃奸君！”

　　洛飞从未听说过这密令，大为震惊，呆了片刻，又追问：“岳少保满门忠烈，保家卫国，为何金人让他杀他就杀了？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陆游愤愤道：“为了和金人议和是一个方面，官家自己也根本不愿意北伐，他只是想以军事优势向金国显示实力，利于求和而已，根本没有收回北方的打算。可金兀术毁约南侵后，岳少保抗诏北伐，进军之速，建功之大，拓地之远，都大大超出了官家求和的预期，所以才会发出十二道诏书将其召回。岳少保……是触犯到官家的逆鳞了！”

　　洛飞皱眉不解：“我还是不明白皇帝的逆鳞到底是什么？难道一雪前耻，收复江山，就是他的逆鳞？”

　　陆游讳莫如深道：“你想想，当时徽宗和钦宗还在金人手上，要是真的直捣黄龙，救回二圣，官家……还能当官家吗？”

　　洛飞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怒火中烧，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你是说皇帝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不愿接回二圣，还不惜裂土求和，妄杀忠臣？”

　　陆游仰天长叹：“岳少保的忠，他清楚得很。只是，岳少保的忠是给大宋朝廷的，而不是给他一个人的。岳少保还屡次直言上谏，违背君意，这样的忠臣，对他来说，留着无用，不如拿来跟金国做些交易。杀掉岳少保后，带着官家照函的宋使，立刻就前往金国迎接皇太后回銮去了，中间没有丝毫拖沓。如此紧凑的安排，必是和金国有暗中约定，以岳少保之死换皇太后之返啊！”

　　洛飞神情大震，双眼都被愤怒烧红。他强自忍耐，胸口如波涛起伏，嘴唇都快被咬破了。陆游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如此气愤不已。

　　这个意外得知的真相的确让洛飞如闻霹雳。祖父为了这个国家，抵抗外敌，半生戎马，居然被这对奸君奸臣为了一己私欲，与虎谋皮，合谋害死，还搭上了自己父亲的性命和全家十数年的自由。岳家满门的血泪艰辛，原来竟是拜这个尽心效忠的君王所赐。整个国家的利益被放在君王个人的利益之下，臣子的身家性命被君王当做筹码用来跟敌人交易。如此一场君臣，忠诚还有何意义？牺牲还有何意义？思及此，洛飞不禁悲从中来，冲天的愤怒一下子被无边的哀恸所湮灭，无奈感伤全都化作泪水，从眼眶中连绵不绝地淌下来。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陆游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疑惑地问：“洛老弟，我说错了什么？为何悲痛至此？”

　　雪艳愁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两人谈话时，她也全程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她起身走过来，对陆游道：“陆先生，洛飞应该是喝醉了，一时情绪激动。要不今天你先回去吧，等他酒醒了再说。”

　　送走陆游，雪艳愁回来坐在洛飞身边。洛飞早已醉酒，这时又哭累了，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雪艳愁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扶他到屋内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她轻轻关上门，走到船舷边，望着悠悠湖水，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一早，洛飞醒转来，回想起昨日陆游的醉话，前前后后又琢磨了一遍，觉得他说的都在情理之中，不像是瞎编。正反复思量着自己接下来的打算，突然听到雪艳愁进屋来的开门声，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雪艳愁见洛飞仍未醒，轻轻摇了摇他：“快醒醒吧，陆大哥又来找你了，他说有话想问你。”

　　洛飞赶紧起身，整了整穿着睡了一晚的凌乱衣衫，就出去见陆游。

　　陆游昨日醉后讲了许多大逆不道之言，虽然一吐胸中块垒，但今日酒醒之后，只觉后怕，也奇怪洛飞的过激反应，于是一大早酒醒了就过来寻洛飞。

　　见到洛飞出来，陆游作了一揖：“洛老弟，酒可醒了？”

　　洛飞摸摸额头：“醒是醒了，可昨日你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我都不记得了。”

　　“昨日你喝醉之后，大哭了一场，你也忘了吗？”

　　洛飞有点尴尬：“这个我还记得。”

　　陆游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洛飞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不记得了，大约……还是为了家国之事吧。你昨日究竟说了什么？能让我那么难受？我都记不太清了。”

　　陆游见洛飞想不起来，松了一口气：“说来说去不就是骂秦桧嘛。你没事就好，我看你昨日哭得伤心，还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既然你没事了，那洛老弟，我就先走了。”陆游长揖后飘然离去。

　　骗过陆游，洛飞也松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陆游离去的身影，喃喃问道：“你说……昨日陆大哥所说，是真的吗？”

　　雪艳愁看向洛飞：“原来你还记得他昨日所说的话。”

　　“我思来想去，觉得他说的都在情理之中，虽是醉后之言，但应该也是真的。”

　　雪艳愁将昨日自己所想托盘而出：“昨日听他一说，我才觉得事情的前因后果通顺了。想想如果只是秦桧一人，的确不可能做得如此顺利。栽赃陷害，安排监斩，防止兵变，割地议和，迎回太后，哪一个环节不需要皇帝的批准和参与？所以，我也认为，皇帝才是用秦桧这把剑的真正幕后黑手，是他一手安排了你祖父和父亲的冤案，还把这个冤杀忠臣的黑锅让秦桧一直替他背到了现在。”

　　洛飞垂头思索：“可是，我从来没有听我祖母和母亲提到过皇帝的责任，她们都是一味地痛骂秦桧而已。”

　　“这也很正常，因为皇帝毕竟是她们的君主。作为忠义之臣，君主是不能追责，也不能怪罪的。所以她们只好把满腔愤恨都一股脑地发泄到秦桧的身上。”

　　洛飞沉思良久，忽而抬起头，眼神坚定，缓缓开口说道：“我们的两箭之盟……我要用第一次了。”

　　雪艳愁一愣，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爽快地点头应道：“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皇帝才是你真正的仇人，当然要找他报仇。我可以帮你潜入皇宫刺杀皇帝！”

　　洛飞摇头：“我不是要你帮我刺杀皇帝。我是要你……永远都不要插手我报仇的事！”

　　雪艳愁大感意外，又愣住了：“……为什么？”

　　洛飞凝视着雪艳愁，微微笑了笑：“太危险了，我的仇人可是大宋皇帝，刺杀皇帝应该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了，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都丢掉。与其拼上我们两人的性命，倒不如留着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这不像是洛飞说的话，雪艳愁不禁皱起了眉头：“你不杀皇帝？那你祖父和父亲的大仇如何得报？杀了皇帝，让建王登基，这样就能为他们翻案，一洗冤屈了啊！”

　　洛飞更加坚定地摇头，异常严肃地说道：“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要求你。不要帮我报仇，也永远不要插手我报仇的事。如果你还认我们的两箭之盟，就答应我。”

　　雪艳愁若有所思地看着洛飞，轻声问：“你是想自己一个人去报仇吗？”

　　洛飞轻轻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自己轻举妄动的。我对自己的武功有自知之明，皇宫禁卫森严，要靠我自己一个人入宫去刺杀皇帝，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又怎么会轻易去冒这个险呢？”

　　雪艳愁皱着眉头观察洛飞的表情，确认他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良久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雪艳愁都暗中留意着洛飞的一举一动，见他果然并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每日更加勤奋地练功。倒是有两日下船去了，说要出去溜达溜达透透气，半日也就回来了。

　　秋季过去，很快就进入了孟冬。洛飞开始每日出去溜达，不到半日就回来。雪艳愁并不过问他出去做什么，每日仍旧自己练功看书发呆。

　　一日，洛飞出去溜达了大半天才回来。回到船上就躺着发呆，晚饭也是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说吃饱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雪艳愁也回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了一套黑色紧身夜行服，一直坐等到天全黑了下来。她来到洛飞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还有稳定的呼吸声，于是轻轻走到船舷边，看到船家已经按照吩咐将船划到了钱塘门之北，停靠在了无人的岸边。雪艳愁双手向下一按，寒气激得游船轻轻一荡。双脚一离开地面，她就张开双臂，手臂和身体之间如有羽翼连接，像两只黑翅伸展开来，顺着风向轻轻地飞进了临安城。

　　站在临安城高高的城墙上，雪艳愁看到画舫船又缓缓地划向了夕照山的方向，于是放下心来，转身向着北边的景灵宫飞去。

　　今日正是大宋皇帝赵构在孟冬前往景灵宫行孟飨礼的日子。所以今晚他会住在景灵宫，而不是皇宫大内。不用在如迷宫一般的宫殿中寻找皇帝的居所，也没有宫中殿前司严密的布防，这应该是行刺赵构最好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