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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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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到大马后,才从报纸上看到白银丸号被击沉的消息……但我一直不敢相信……写去美国的信也从没回过信……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就立马搬去美国了。我多方打听,打听到伍经理公司的新地址,去问才知道,少爷根本没到美国,原来他真的跟着那艘船被炸死了……”
“可我还是不信,这些年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可是根本找不到!伍老爷、伍夫人、伍小姐,还有他岳父岳母儿子的坟头全都长草了,也没一个人去除,年年如此……我就知道,大抵,他真的不在了……”
……
倾诉完这一切,他和伍昌盛彼此都感觉到一种解脱。然后,黑白无常来接伍昌盛。他目送伍昌盛去投胎。
“在葬礼上,我还见到了阿盛的孙辈后代。叶元春是家姐,叫春凤;蒲人凤是二佬,叫昀凤;新凤是阿妹,叫细凤……真是‘荒谬’,怎么就投胎成了阿盛的后代。”詹士霆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他由衷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解脱。
“如果说,那个让我的生命再次开始转动,再次拥有饥饿感和疲惫感的契机是什么,我想大概率就是这个。我记得那天下了雨,我顶着饥饿和疲惫坐上226双层巴士,在那里第一次遇见顾晓怡……所以,不是她让我有了疲惫感和饥饿感,而是在遇到她之前,我的生命就已经开始再次转动。”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阿裕,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他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太出来。
“这么突然……你舍得留我一个人啊?”谷裕也笑了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别婆婆妈妈的,你永远都是我手足。”
“什么时候要走?”
“现在……”
“现在?怎么走?”
“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后来猜的……我不是神,那还能是什么,大概就是被海珠涌滋养到能幻化出实体的孤魂野鬼吧。鬼魂不是禁忌直接触碰海珠涌的河水吗?”因为下了不少雨,海珠涌已经重新充盈起来。这时机,仿佛就是为送走他准备的。大榕树不远处,翻过护栏,有个小台阶可以直接走下海珠涌。詹士霆说着,就想往那边走。
“等等!”谷裕拉住他,“你不跟顾晓怡道别吗?”
“……不想,不想再听到有人哭了,烦。”他看了看河面,又伸手“抓”了“抓”月光,说:“有你,有这最后的月光,就够了。”
也许是谷裕心神不稳,让顾晓怡得以从他的法术中挣脱出来。混蛋谷裕,既然对她用法术!她冲到地下二层去找詹士霆,发现詹士霆并不在房间里。
突然,天井的植物开始发亮,然后破碎,幻化成细碎的光飞向天空。客厅里,凡是詹士霆经手变幻过的物品通通在逐一消失。完了。顾晓怡心想詹士霆一定是出事了。
“詹士霆!”
“谷裕!”
“你们在哪里!”她狂按电梯按键。
……
当顾晓怡上到地面,发现所有的光都汇集到了海珠涌——汇集在那个正一步步沿着阶梯走下河涌的男人身上。当河水没过詹士霆膝盖时,他已经变得和河水一样透明,只不过还维持着人的形状。谷裕背对着她,沉默不语,但实际已泪流满面。“也好,可能投胎去了。”他安慰自己。
“詹士霆!你这个骗子!”
詹士霆转身看着她,仿佛笑了笑,然后身体一部分和新的河水融为一体,一部分消散在月光里。
“再见,顾晓怡。”
“你去哪里,还会回来吗?”
无人应答。
顾晓怡趴在地上痛哭。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最终还是放弃自己,选择在这个全新的年代、向好的年代消散,也许旧时代带给他的伤痛实在太深刻,他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落差。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事物会出现,旧的事物会消失。什么东西都会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也包括他。当初失业、失所、失恋就已经算是一种警醒,但她还是没有察觉,也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如今,旧时代的风土人情快要消失了,见证时代的地标也快要消失了,226双层巴士也快要消失了,她应该学会接受这种落差。但是,他也消失了……她瞬间感觉一阵绝望。她想留住自己喜欢的工作,喜欢的地方,喜欢的人,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人生流流长,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期盼。这一刻,她对人生的挫败感达到极致,绝望到极致。
她哭到脑袋发懵,趴向谷裕的方向,伸手说:“你能送我去车站吗,我想回武汉……我现在手脚发软,脑袋嗡嗡嗡的,什么都做不了……”
谷裕点点头。
她最终还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老家,生了一场大病。
大半年以后,顾晓怡重新回到广州。她通过线上面试,重新找到一份工作,通过VR看房重新租了一间公寓。她重新回到广州,工作了大半个月,没有一次心生想回去海珠涌看看的想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到连想都不敢想,怕会心痛。
但怕什么,来什么。
“晓怡,这个周末公司团建哦,老板说西关有一家私房菜很好吃,我们周六中午一起去吃顿饭,地址我发你。”新同事说。
“……好。”
最终,她还是重新站在了西关的街道上。
聚完餐后,大家相互道别。顾晓怡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去了西关的社区民巷散步。
阳光照射下,巷子狭窄的路面,有被遮阳棚挡下的阴影,四四方方,让顾晓怡一阵恍惚。石磨的路面,灰旧的颜色,像极旧时候码头劳工马褂背心粗糙的质感,遮阳棚下的阴影,又像劳工肩膀、衣角上的补丁。西关这里太多东西和过去有所关联了。她在想,几十年前,年轻的他们也许也走过同一条路,她此刻就是在他们的故乡里啊。这样一想,她就想哭。
曾经,她以为她可以永远住在星海公寓,可以和非凡的詹士霆、谷裕永远做朋友,但后来才发现,没有什么是可以永久的,她甚至不知道海珠涌那张暗红色的皮质沙发是怎么来的,有些东西不由分说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消失,你甚至不必在意结果。到底什么东西可以永恒……
西关民宅门口的左边或右边,上角会钉一张“天官赐福”的牌位,连着一个小香炉,下角则钉一张“门口土地财神”的牌位,同样有个小香炉。小香炉上满是香灰,还有插着燃尽了的香留下来的木条。上迎天官,下迎财神。走着走着,她发现有户人家的门口用可乐易拉罐当小香炉。那可乐易拉罐已经被太阳晒得褪色,应该用了很久。
顾晓怡噗呲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广东人民啊,你说他不信神吧,家家户户都有香炉牌位,上迎天官,下迎财神。但你说他信神吧,又怎么会那么敷衍,用可乐易拉罐当香炉。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信神不靠神。
她最后盯着那个可乐易拉罐小香炉看了很久。
是啊,有什么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