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入歧途》寻终

79、反应

　　勉勉强强凑齐了物件，黎星原长舒一口气，仰头看天，白色伞面上金莲熠熠生辉，荫庇了这一处总共四十二人。

　　祝长生已经讲完了话，留音玉符光芒熄灭，他紧攥在手里，卧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怀里依旧抱着那柄寒川剑，小蛰反反复复给他渡入好几次灵力，他亦强撑着一口气，硬生生挺着，受下那钻心蚀骨的剧痛。

　　黎星原快步走到他身边，俯身低语，“再忍忍，马上就好。”
　　“没事，不急。”祝长生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忍得下，不差这点时间。”

　　黎星原不再多言，抬手将他身体展平向上躺在地上，对方任她摆弄着，舒展开肢体，面无表情，眼睛却格外亮，缓缓放开了怀中的剑和手中的玉符。

　　她还想再问他一遍，可对上那双眸子，千言万语便堵在喉咙中，不必多问，答案是不会变的。

　　取出匕首，黎星原尽数除去他身上的脏污的衣物，一刀刀划开皮肉，到深可见骨的地步，沿着经脉剖开，满手的鲜血，除尘诀是不敢用的，要积蓄灵力。

　　毒血渗透进身下的草地，青草凋敝成一片，对方一声不吭，静静受着，像是无知无觉一般，亦或者，剧毒腐蚀，再添上一点皮肉之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舒展的躯体血肉翻开，丑陋不堪，赤/裸/裸的，青天白日下，人脸上却是一种近乎献祭式的决绝神情，虔诚但是绝望，狠辣又有不甘。

　　小蛰靠过来，看到黎星原肩背上被刀剑和法诀划破的伤口，血止住了，但伤口还在，想劝她上药，又怕耽误了两人正事，只能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仔细瞧着。

　　黎星原指挥她从旁边的材料中递东西，她忙不迭上前搭把手。

　　远处躺成一排的药人大多陷在昏迷中，少数清醒过来的也是各自默默打坐，以不多的灵力勉强护住心脉，尽力想保下一条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青天白日，巨伞荫庇下空气沉默凝滞，只有风过的时候气流搅动，恍惚中给人一种尚且活在人世的感觉。

　　被碾成细沙的锁魂石碎末填充进每一根经脉中，痛感清晰无比，祝长生意识有些恍惚了，暴烈搅动的识海缓缓平息，恩怨情仇似乎都能忘记，黎星原的声音极轻极柔，他听不真切，好像是在告诉他……就这么睡吧。

　　他偏偏不想，硬撑着，走马灯一般，白色天幕上一帧一帧浮现过往昔种种，看起来熟悉又陌生，记忆在褪色，他好像就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眼皮越来越重，神魂如烟一般，好像在向上飘，飘在空气中，然后散开，分开，消散无踪，却有一部分被强行锁在沉重的躯体内，便如此撕裂成两部分。

　　痛不欲生。

　　黎星原垂眸看他，手中拿着针线，血太多，滑溜溜的，几乎要握不住，鼻尖是散不开的腥气，她想作呕，又忍下来，指尖的灵力尽数倾注在针尖和蚕丝线上，一点一点将绽开的皮□□合。

　　满头大汗。

　　小蛰一遍遍给她擦汗，汗水还是流进了肩背上豁开的伤口里，沾上盐，痛感更剧烈，眼前一阵阵泛花，她略一摇头，强迫自己清醒些，又继续缝。

　　缝完最后一针，稍一走神，手里失了分寸，银针折断成两截，再不能用。

　　好吧，好端端一个法器被她废了，真费钱，黎星原漠然勾勾唇角，擦去手上的血，不看祝长生无意识下痛苦扭曲的眉眼，阖上眼，双手用力结印，养魂诀落在他面上。

　　再努力一点吧，多留下一些他的残魂。

　　寒川剑被泡在主人的鲜血中，不住微微颤动，缓缓浮起到空中，抖着剑柄终于靠上祝长生的额头。

　　霎时间，恍惚的感觉蓦然退却——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参悟，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过分真实具体，好像动动手指就能触摸到，剑招剑式，对敌会友，都是他。

　　黎星原觉察到异样，倏地睁开眼，收了手静观其变，有些惊讶，却似乎在意料之中。

　　“怎么了？”小蛰问。
　　“本命剑在容纳他快要消散的部分残魂。”看小蛰依旧不解，她继续解释，“日后他再拿起剑，也许短暂地恢复些意识。”

　　轻叹一口气，黎星原站起身，“你照看他一下，强行锁魂只是第一步，将死人炼制成活死人……呵。”
　　轻笑一声，黎星原无奈摇摇头，“我还有的忙。”

　　“真，真好啊。”小蛰低头喃喃，眼眶发热。

　　勉强站起身，黎星原只觉头脑一阵阵发晕，脚步虚浮，强行锁住祝长生的神魂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灵力，却不敢耽误，提起一口气便开始在地上绘制符阵。

　　—

　　碧云城中。

　　碧云派出了这么大一个乱子，根本瞒不住，早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人人都骂魔修不择手段，奸诈狡猾。

　　可好端端的，有结界阻拦着，魔修是如何潜入的？还一口气潜入进了那么多人？很快，众人便找到了主殿角落里残留的传送阵痕迹。

　　消息一出，四方震惊，大大小小的宗门和城池都警戒起来。

　　传送阵何时可以越过结界传送了？若魔修中有人会了这秘法，这群亡命之徒一向狠辣无比，什么宗门世家都防不住，人人自危。

　　更重要的是，仙修中居然有人自甘堕落与魔修为伍，帮助其潜入仙门，助纣为虐！

　　碧云派内部更是为此吵翻了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玄六境的镇山老祖被人生生剖出了内丹，沦为废人，于修炼一途上只能重头来过，千百年的岁月打了水漂，纵是天赋过人又有经验积累，也是被一个无名之卒狠狠打了脸。

　　关押在门派中的药人被救走的救走，杀死的杀死，毕竟是不光彩的事，他们不敢声张，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颜路岐！定然是颜路岐那个孽畜！”
　　“当初让他跑了，真是后患无穷！”
　　“……”

　　主殿议事堂中长老们聚到一堆，骂骂咧咧，经此一事，他们好几个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兄弟死在了黎星原剑下，如何能不恨？

　　那日守在九层的白袍长老也在，面如金纸，坐在下首缄默着听他们吵。

　　“我看来的明明是个女修，黄阶的修为，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孽畜倒是会找人，又是那张面具，上次便让我们吃尽了苦头。”

　　“面具本就是那女修的。”坐在角落里的前镇派老祖倏地开口，室内顿时寂静无声，“她的本命剑和那面具，气息相似，都已契她为主。”

　　“对，那柄剑！”另一个灰袍长老忙附和，“那剑举世无双，我敢说天下都找不出第二柄，凭剑找人，一定要把她揪出来！”

　　他那日上过九层，还冲在了最前面，一片兵荒马乱中瞥见过黎星原的模糊身影，与她手中那柄惊艳世人的本命剑，光华灼灼，剑星如雨，堪配万顷银河。

　　“能有那些法器的人，背后的势力恐怕不简单。”
　　“背后的势力？那群魔修？简直可笑！”另一名长老一腔愤懑，“真当我碧云派无人，软弱可欺是吧！”

　　“罢了，如今先抓住那群魔修再说。”掌门站出来说话，“他们如今还未跑远，发布追杀令，我碧云派也不是好惹的。”

　　“待我将那柄剑和那张面具也都画下来，四方通缉，九州四海，决不罢休。”灰袍长老面上不好看。
　　那一日，他们上到九层，只差一点便能将贼人围剿，谁料对方动作更快，愣是用那诡异的传送阵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了。

　　传送阵居然能穿透结界传送，简直闻所未闻！

　　此时坐在角落的另一个长老忽然说话，“各位，那人，本君好像有点印象……”

　　“什么？”众人闻言目光齐齐望向他。

　　发言的长老正是接待神梦府一行人的那位，恰巧上了九层，匆匆瞥见过黎星原模糊的身影，只觉得眼熟，一时半会没想起来，现在越想越觉得像。

　　一介散修，白衣染血，但那身姿和气质像极了。
　　长老将散修随神梦府一行人来访的原委说了一通，众人恍然醒悟。

　　“是，一定是她！拿着出入令牌堂而皇之地进来，什么修为尽废的友人，分明就是颜路岐那孽畜！”
　　“那便去找神梦府的人问清楚！”

　　“哎哎哎，别冲动。”另一名长老忙拉着人，“他们并不熟识，萍水相逢，顺手行个方便引荐一番罢了，没想过会闹成这样，去问话的时候好好问，别将人得罪了去。”

　　“好了好了。”掌门抬手平息争论，“事已至此，先抓回魔修，弥补损失最重要，安抚弟子，确认伤亡，通缉女修，我们慢慢清算。”

　　“好。”
　　“好。”

　　众长老见掌门发话，一一起身，拱手告辞。

　　大殿内人群散去，修为尽失的老祖坐在椅子上没动，掌门缓步上前，略一拱手，“让老祖受苦了。”

　　“不只是那面具和本命剑，她还有一个法器，绳子，一旦被捆住便修为受限，与凡人无异。”

　　掌门一愣，直起身看他，心中却惊惧不已，“所以你才……”

　　玄六境的老祖居然都挣不开那法器的束缚，可见其非同一般，而那女修不过是区区黄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