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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   望不到尽头的古松前,长生剑骤然升起,倪涯光芒暴涨,了了残魂虚影,竟也引得大风呼啸,灵气震动。

      归去来灯跟着被牵引,闻世芳下意识跟上去,但错眼间她已经明白了倪涯的意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下一刻,一人一剑骤然升高,锋芒毕露的剑意如日高悬,周围迷雾尽数被驱散。

      “长风归——”

      天地陡然停滞,雾蒙蒙的琉璃世界中一道璀璨的金芒似慢实快地劈下,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一支柔软的金笔划过天际,只留下一抹淡影,但其上裹挟着的不可直视的剑气直摧心神。

      喀拉——

      一道半掌宽的裂缝顿时延伸开来,一路向前直到青松脚下。

      盘根错节的根系中,几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破碎的龙吟,然而那根系却半点未伤。

      一击之后,残魂虚影如尘埃般消散,只留得倪涯仍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张真那里还存着我几支桨,他既然还活着,可记得去取。还有,替我跟蒋瑛道声谢。”

      晨光微晞,剑芒如雪落下,一如幻境中飘飘洋洋的大雪。

      那曾经吹拂过世间万物的长风,停在了十二年前,现在,最后一缕微风也终于止息了。

      山头上,一身宽大白袍的修士毫无顾忌地露出行迹,啧啧称叹。

      这可真是一场大戏!

      镇魂塔是何等凶险之地,姓闻的居然还能留下一缕倪涯的残魂,而倪霁那小丫头竟也在她手上,这可真是……

      他琢磨了半天,拍着身下硕大的红鱼笑起来。

      一缕残魂能做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能做到这个份上,他真是要怀疑那些坊间传闻了。

      而且,看样子,黄伯礼的布置是都做了无用功了。

      那老东西向来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年轻时还勉强能称一句清高,到老就是蠢了,居然还跟一个小丫头较劲。

      黄蛰倒是不在乎倪霁如何,他只是喜欢看大长老吃瘪而已。

      至于那龙魂么……

      黄蛰盯着远处青衣人手里若隐若现的一道灵光,心里开始打算盘。

      有龙魂自然是最好,阿鱼再晋一级便是稳妥的了,不过,他可不觉得闻世芳能把龙魂直接给他,硬抢更是不可能。

      黄蛰面色微沉,龙魂没有,那棵松树也不错,只是看那松树却是和那道人站一起的,也是个麻烦。

      退一步,山伯的魂魄也可勉强一用。

      正想着,一点寒光却陡然落到了他身前。

      “谁?!”

      闻世芳一声暴喝。

      “多年不见,闻道友风采依旧,只是不知是否还记得我?”

      一尾流光溢彩的红鱼陡然出现在半空,从头到尾能有一丈长,巨扇似的尾鳍正缓缓甩动着,而在高耸如帆的背鳍前,赫然坐着一个白袍修士。

      此刻曙光微明,一人一鱼皆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乍一看,颇有仙人遗风。

      倪霁瞳孔微缩,这太好认了,三洲里养着这么一尾红鱼的,只有一个——水仙人黄蛰。

      “黄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闻世芳往前一步,看向黄蛰的眼神冷淡至极。

      “道友莫误会,我不过是听闻浮玉山一带偶有开山鹿的踪迹,只是天道不怜,晚了一步,被一些蠢货给糟蹋了。巧得很,我又正与山伯有几分故交,便来叙叙旧,而后的事么,道友应该也猜到了,”黄蛰一脸笑意,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闻世芳手中微微游动的龙魂,“只是没想到,闻道友竟然也在这里。”

      闻世芳冷笑一声,“山伯不是在你手里么?还不够么?”

      宋青一怔,山伯死了?!

      她细细辨认,终于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山伯和她结怨已久,向来想吞噬掉她,这一回多半也是他搞得鬼。山伯虽和她实力在伯仲之间,却有一门独门秘技,只要有一丝神魂逃脱,很快便能东山再起。

      但这一回,恐怕是彻底栽了。

      宋青不动声色听着风声,七星山外禁制残破,甘泉村人语细微,没有别的修士再赶来。

      黄蛰微微一笑,端足了谪仙的派头,“他既然邀我前来,总该付出些报酬,既然这龙魂已然与我无缘了,那么他自己也是可以抵债的。”

      “况且,我遇到山伯时,他已只剩一道残魂,想来我还是要多谢闻道友。”

      语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道衍和宋青二人,见二人面色如常,顿时心生惋惜——这松树魂魄是捞不着了。

      无耻至极!倪霁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曾经声振一时的水仙人原来是这般脾性。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闻世芳面色更冷,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既然如此,黄道友可以回了。”

      “自然。”

      黄蛰笑着点头,红鱼转身悠哉悠哉地游了几丈忽地又停下。

      “闻道友闭关多年,想必也不太清楚这半天山脉里大妖的事,我也送闻道友一个消息,山伯虽死,但他手下众多,又和青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面的东西还是要找个稳妥的法子处理才好。”

      话音刚落下,一人一鱼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谷地内安静了片刻,宋青眼神在两人身上兜兜转转,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虽说已在幻境中相处了许久,但乍见真人,她陡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这二人分明是道衍一样,因为她才入了幻境,更何况,方才那道剑魂的事情她也瞧见了,这会儿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若不是有那位不速之客,她早就走了,隔日再来拜谢也不迟么。

      “七星山禁制已破,此地虽荒僻,但异宝气息难以掩盖,难保没有其他修士过来搜寻,宋道友多加小心。”

      闻世芳静立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波澜不惊。

      宋青陡然放下心,点头道:“多谢。山伯一死,他手下那些些虾兵蟹将也成不了气数,在下不才,方圆百里还是能管一管的。”

      道衍轻咳一声,召出一面镜面已如蛛网般开裂的雕花铜镜,“两位道友,实在对不住,困住我们的是南华观的玄门破心鉴。”

      镜面很模糊,像是笼着一层薄雾,虽然已被击碎,但视之仍觉头晕目眩。

      倪霁移开眼神,灵台内青莲浮在识海上,不断抚平着浪涛。

      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闻世芳皱起眉头,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她师傅曾抢了一船出海寻宝的修士,他们找的似乎就是一面镜子。那些修士滥杀无辜,出言不逊,又富得流油,她很是难忘。

      所以这镜子怎么到了这里?

      道衍长长叹了口气,“百年前,万丈冰原曾有异宝出世,当时天降异象,引得无数人前往。法宝有灵无主,又蒙尘多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后来,法宝自行认了我派清文师祖为主,才知道是失落已久的玄门至宝破心鉴。只是世事难料,清文师祖意外身陨后,破心鉴又不知所踪。”

      “谁知道竟会被人囚了一道蛟龙魂魄进去。这破心鉴原是用来磨砺弟子心性的,许是因为那道龙魂,才有了几分凶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两人,“好在两位都无事。”

      “那龙魂我认得,”宋青突然开口,神色迟疑而费解,“约莫是三年前,一条蛟龙溯寒川而上来到了这里。我见他时,他已身受重伤。大抵是因为伤势久久不愈,他便开始走血食之道,后来我便将他斩杀于江中。他本该神魂俱灭了才对,如何会有一道魂魄落入这里?”

      “许是因为破心鉴,”道衍迟疑着开口,“破心鉴审神魂,溯往昔,残魂被它吸引而去也是有可能的。如今破心鉴颇有几分古怪,我对炼器之道一窍不通,但清文师祖陨落不足百年,观内师长也许知道一些。我打算先回一趟南华观。”

      闻世芳点点头,“自该如此。”

      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蛟龙一族是妖中翘楚,伤势久不愈合对他们来说是稀奇事。除了那些极其特别的功法和法宝,还有就是神魂出了问题。

      那蛟龙可能就是循着神魂的气息来到这里的。

      只是,有什么人能生抽神魂?

      或者是妖?

      也许,该去青州一探。

      闻世芳:“宋道友庇护一方,是福缘深厚之辈,来日定是有大造化的。蛟龙稀少,能重伤他的必定不是寻常人或妖,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宋青一怔,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怕是,罪孽深重才对。

      说话间,倪霁忽然小小唤了一声闻世芳,整个人就倒下去。

      闻世芳一把扶住她,神色骤变。

      道衍和宋青亦是大惊失色,生怕哪里出了问题。

      神魂若是有问题,那还了得?!

      花发的道人一甩拂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摸了把脉放松道;“小友虽没有陷入幻境,但神魂再破心鉴中走了一遭,也有些消耗,该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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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晌酣眠,再醒时,已到了客栈,明亮的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微尘在其中缓缓流动。

      她师叔双目微闭,神色平淡,面前摆着一卷玉简,正全神投入其中。

      光线正好,衬得闻世芳肌肤若玉。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倪霁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落雪中的刹那悲痛,那是她从未见过、也未曾预料到会发生在闻世芳身上的神情。

      原来,即便是修为冠世,也有阻止不了的事。

      见她醒了,闻世芳放下玉简,手上多了一只微缩的小舟。

      “十二年前,她舍身修塔前抛给蒋瑛的。不知为何,蒋瑛径直送到了我这里,只说是觉得更稳妥些。”

      小舟无篷无桨,通体乌黑,像一朵沉云般慢慢向倪霁飘去。

      这没道理。闻世芳忽地心想。蒋瑛并非倪家客卿,也不是云洲人士,更从未听说她修习卜术,她为何觉得倪家“不妥”?哪里“不妥”?

      倪霁小心接了过来,点头道:“确实更稳妥。要不然可能就在先前大难时与浮岛一并毁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世芳越发觉得此事有蹊跷,定了定神方道:“风波舟以雷击木为身,由夏大家炼制而成,虽然只是代步之物,但行于不归海之上也不成问题,比有去有来坊的长船还要耐用几分,是世间难得之物。”

      蒋瑛送过来时,已过了许久。她当时只觉得荒谬,魂魄散落,遗物归葬倪家却是理所应当。然而,蒋瑛到底是蒋瑛,巧言近妖,她还是收下了。这么想着,她已然决定去寻一寻蒋瑛。

      倪霁摩挲着手里的风波舟,只觉触手温润如玉,她犹豫几番,最终还是轻声问道:“那残魂……”

      屋内安神香袅袅,闻世芳静默良久,再开口时带着一股几近于冷漠的声调,“是我收集的。”

      十二年前,她在雁归处呆了三个月,耗了无数心力,刚出雁归处,便接到了镇魂塔出事的消息。她强行催动灵力,跨越千里,面对她的是叠了无数重阵法,闪烁着耀眼灵光,却挂着道道白绫的镇魂塔。

      邪灵气息全无,镇魂塔干净得好像小灵台境的佛塔,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方寸间的修士还未完全撤去,称颂烟霞客高义的话本却已在山下流传。

      她在塔前遇到了谢天影和张真。

      “长生剑已然回归琅嬛福地,你不该来的。”

      “闻道友,事已至此,请回吧。”

      可她还是进去了。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

      不见峰很高,加上镇魂塔就更高。她提着归去来灯进了塔,黑色的凶煞气中散落着点点金芒,就好像昔日浮云岛上的散落满地的桂子。她一点一点收入灯中,一步一步登上了塔顶,苍穹之下,是一片苍茫的无边云海。

      很离奇的,她悟道了。在一个身后尽是血泪的地方。

      “她舍命一搏,身魂皆化作无数道剑芒,封塔之时亦有不少进了塔中。她不该在那里的。”

      闻世芳说得轻松,倪霁却是骇然。镇魂塔里都是些能直接引动天雷的凶灵,安然从镇魂塔中走出已如登天,她师叔是如何在无数凶灵中找到那一点点灵光的?

      “……镇魂塔是她的命定之地。”

      杏花洲之主曾悠悠叹道。

      彼时天高云淡,谢天影的表情却笼了一层阴影。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转而说起了长洲剑仙近来的举动。

      但她一直记得。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命定之地”。

      难怪谢姨对此晦而不言。

      倪霁垂了眼,陡然感到了几分近乎荒唐的命中注定。

      镇魂塔磋磨神魂,唯有归去来灯能护住一线生机。也许,自闻世芳在青州得到归去来灯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在镇魂塔里走一回。

      当真么?

      倪霁咬了咬后槽牙,毫无由来地开口道:“屋里有些闷,我们出去吧。”

      时隔几日,小镇如旧,采药商人来来往往,街角的云吞铺子依然升起袅袅蒸汽。甘泉镇里也有卖汤圆的黄二娘、演皮影戏的老人吗?

      两人走过长街,酒楼内一身道袍的道衍正和宋青下棋,十五扒着棋盘,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

      棋局精妙,此刻正是难舍难分,旗鼓相当之际。

      见二人来了,道衍放下棋子,关切地道:“两位快请坐,小友可还安好?”

      “多谢前辈,我无碍。”

      “那便好。”

      道衍放下心来,回头捏住偷偷摸摸爬上棋盘想捣乱的十五,盯着棋局叹道:“我与阿青正是由此结缘。”

      宋青屈指一弹小纸人,扔了棋子往后一仰,声音里已然是闻世芳和倪霁熟悉的轻松,“你叹什么气?不就是输了一局么?”

      “愿赌服输,十五,你便先跟着宋道友几天吧。”

      话音落下,十五一跃而起,猛地缠上道衍的手指,怎么都不肯下来。

      宋青乐不可支,俯身盯着小纸人,添油加醋道:“小十五啊,你主人已经把你输给我了,你就认命吧,别挣扎了,将来到我这里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我这儿别的没有,松针管够,包你每天都有活儿干!”

      十五看起来听得快厥过去了——如果纸人也会昏的话。

      闻世芳一笑,面上冷肃终于淡了些,“可惜宋道友不愿远行,我有一位老友,也十分有趣,宋道友应该能和她很聊得来。”

      宋青啊了一声,叹道:“怕是无缘得见。”

      倪霁已然绷不住神色,她猜,那老朋友多半是蒋瑛。

      她强行转过念头,问道:“晚辈还有一事想请教,宋前辈便是树仙?”

      宋青陡然有些羞赫,摆摆手道:“小友莫快提那称号了。我本是山间一棵青松,不知何时生了灵智,却眷恋人间烟火气,又因山中险恶,便想护着些山下之人。此地穷僻,修士甚少,他们便以为是神仙显灵,起了这么个称号。”

      暂时逃过一劫的十五趁着宋青不注意,咻一下飞进了道衍怀中,半片纸都不露出来。

      原来如此。倪霁点点头,又想起云吞店老板和清风道人所言种种,便道:“我曾听了许多你的传闻,都是穿凿附会么?”

      宋青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显然也知道是些什么传闻。

      道衍也笑起来,“我初到此处时,也觉十分惊奇。”

      那些个宋大善人修桥铺路、保卫乡里的壮举,乡民们可以绘声绘色地讲上半天,足可把外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山下那小松算是我后辈,我不过是借着符箓帮帮忙而已,算不得什么。”

      宋青笑意淡了些,盯着棋盘的眼神多了些空茫,“不过是弥补而已。”

      “高氏母子落难至此,我本该护他们一生,但……”

      闻世芳眉间微蹙,“宋道友不必……”

      话还没说完,宋青已然继续了下去,“但他们是皇族,我便怕了。来人说只要高氏母子两个,其余人一概不伤,我信了。可他们骗了我,等我醒来,已然回天乏术。”

      她是草木成精,天性怕火,而那夜的火是她见过最大的一场。自此而始,那滔天烈火便在梦里不断翻涌。

      都说修士无梦,可那大概是道心无暇的人。

      她问心有愧。

      道衍长叹一声。南华观多的是不问世事,只知清修的道人,川北秦氏离他们遥远至极,那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间。

      凡人寿短,但百年里的喜怒哀乐却是分毫不假。

      “秦氏有气运在身,背后还有杨家的修士,道友贸然干涉也不一定能有结果,兴许还会招致天雷。”

      宋青勉强一笑。

      她如何不知?只是,没有试过,终究是不甘心。

      她做了一个无可辩说的选择。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十五再度探出头来,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颓丧的大妖。

      客栈门外,人潮往来,依旧喧嚣。

      热茶渐温,黑白子停留在结束的那一刻。

      良久,闻世芳开口道:“道友既然要回南华观,不如与我二人一起,我二人亦是要前往云州。”

      南华派道人一向喜欢用脚丈量天下,只是这时道衍应该不会选用此法了。遁光耗费甚多,此处背靠半天山脉,也不算太安全。

      道衍看着十五贴上宋青指尖,点头笑道:“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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