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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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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来给你看样东西。”倪涯精神一振,长生剑灵亦是突然激动。
该灵的时候不灵,这会儿倒是开始激动了。
倪霁暗叹一声,已经被长生剑灵磨得脾气都没了,一时连暗骂都熄了火。按照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个倪涯的性子,这会儿拿出来的多半是什么稀奇古怪但不要紧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说,溪山剑法的云出岫、泉鸣林壑、长风归那几式有些不合么。这些天,我就一直在修缮溪山剑谱。如今,你要走了,先给你露两眼。”
剑尖在落叶上轻轻划过,如风过林,片痕不留,远不如她的主人有存在感。
无精打采的剑客一怔,陡然反应过来,开始有些兴奋。
先前她姨母与方圆和闻世芳切磋的时候,她就觉得溪山剑法哪里不对,明明秋水、落霞两部剑诀间的切换流畅如顺水之舟,但到了溪山剑法,却好似是在不断试验,一招一式都不固定,上一次出的招和下一次的同一招虽然不能说是千差万别,但差别不小。
在杏林的这些天,倪涯出的每一剑,倪霁都细细琢磨,但千头万绪,又手中无剑,她只能在心中揣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有了机会,自是开心。
只是,幻境中的剑意就是幻,还是真?
两人并未到白鹿崖上,而是就在这杏林之中设下了几重禁制。
长生剑一出鞘,倪涯便似乎换了个人一般,手中寒光闪烁,但并不逼人,一人一剑却好似融于周边的一树一叶,消失在天地间一般。
倪霁身在剑中,感觉更是诡异。浑身被束缚的感觉突然消失,本来就细微的感知变得更加广阔,蜂拥而来的风声鸟语、新叶萌发、暗河缓流……种种声音好似要把她淹没一般。眼前也不再是落了几片杏叶的棕褐土壤和闻世芳带着银线暗纹的绿裙,而是一点寒光。
极亮,极美,却不冷。
这一点寒光里好似有巍峨高山,茫茫大川,好似有灵山秀水,烟波江湖,也像有春日雪融,新绿遍山,还有松风涛涛,林泉潺潺。
倪涯逐渐沉醉其中。
这不单单是溪山剑法,也是一位剑客一生遍历的风光,还是她准剑仙的道念。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溪山剑法二十四式,最后一式便是长风归。这一招极静,极轻,好似叶落归根,飘然化尘。
“……栖琼,最后一招……”闻世芳沉默了好久,才轻声道,“……不祥。”
倪涯没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接着遥遥把长生剑掷给了闻世芳,“你来。”
闻世芳伸手接了剑,活一阵死一阵的剑灵竟没有半分不愿意。
直到此时,倪霁才突然真正看清了三十年前的倪涯。和她记忆中很像,身量颀长,眉目如画,神采飞扬,一双丹凤眼熠熠如星,见之难忘。
逝去的剑客看向闻世芳的眼神极是温柔缱绻,连身在剑中的倪霁都不由一怔。
闻世芳提着长生剑伫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极冷,又带着不常见的滑腻汗意。
身在剑内的倪霁几乎觉得长生剑要脱手了,但剑灵很是耐心。
另一边,倪涯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没有半分催促。
忽地,闻世芳动了。她分明还在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这里,活的,温热的,呼吸着的,可她又好像不在。
剑灵极是安静,长生剑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意。
第一招是云出岫。倪霁忽然觉得自己很轻,轻到可以散如流云,飘散于山崖之上;又觉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坠落下来,化作漫天雨滴。
她并没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头疼和恐惧,虽然身在剑中,却好似游离在三者之外。
她无所依存,像是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只待雷雨落下,才能归于尘土。
年轻的剑客突然意识到,这是闻世芳的溪山剑法,是没有秋水、落霞做辅的溪山剑法。
这是她后世所授的,沿着倪涯思路修缮,却不经意间掺入了她自身天道感悟的溪山剑法。
长生剑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没有风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还无的一抹道韵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
一声遥远的碎裂声响起。
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组,茫茫杏林骤然远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抹高远的天空。
一股无名的吸力传来,倪霁被整个一扯,骤然一重,整个人跌落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眼前晨光未晞,薄雾弥漫,庞大的树型暗影还在前方。
出幻境了。倪霁心里一松。
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盏散着昏黄烛光的灯笼却兀自浮了起来,
是归去来灯。
倪霁心猛得一跳,某种最不可能的设想近在眼前。
昏黄的火光一点点亮起,曙色未明的天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异的滞重感层层笼罩下来,远处的青松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色。
与此同时,灯纸上也飞快显现出某些字来,并在出现的一刹那便飞舞起来,遥遥和着那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远古的音节。
倪霁认不出写了什么,只觉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剧痛,她闭了眼,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柔若无物的衣袍。
那像是一片云。她无来由地想。
长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惯常见到的流光一道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脉,一如闻世芳在不见峰下所见的那般。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倪涯本就不该在镇魂塔里消磨殆尽。
闻世芳盯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灯笼,种种情绪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但是,她也没想到,那人的残魂居然如此坚韧——幻境中的倪涯分明不全是由她的记忆构建而成的!
手上传来异样的痛感,闻世芳低头看去,还未想明白,已然抬手,放下清光一点。
倪霁睁眼的那一刻,昏黄的烛光和错杂的音节俱灭,天地一静,一道熟悉的气息自灯中弥散开来,凝实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眼前之人手提长剑,目若寒星,金线白袍,周身是消散不去的凛然剑意。
是她姨母。
果真。那不单单是她师叔的幻境,同时进入幻境的还有倪涯和她身上那一缕长生剑意!若不然,她怎么会在长生剑中,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上,又怎么能感受到如此圆满,近乎无暇的剑意!
倪涯长长伸了个懒腰,飘过来,懒散地斜倚在仍然悬空的灯上,眼神肆无忌惮地扫了扫两人,又盯着倪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小云儿,你怎么长得如此之高了!”
她语调十分惊奇,如此二字念得尤其重,好似她如今长成了个八丈巨人的模样。
“修为倒是还不错,就是看着一脸呆样。”不待倪霁有所反应,倪涯又眯着眼睛,瞅了眼她的小侄女,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挑刺似的跟了一句:
“记得下次别这么看人了,真的看着不聪明!”
倪涯随即转向闻世芳,嬉皮笑脸的模样收了些,却仍是神采奕奕。
“怀梦,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闻世芳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故人重逢,本该是欢喜的,但那单薄如纸的身形却只让重逢变成了掌中捧水般的徒劳之举。
闻世芳陡然想起了初见。
彼时,年轻的剑客鲜衣怒马自长街而过,本该是如疾风一般掠过,最后哒哒的马蹄声却远远近近响了半天,矜傲和谦虚在她身上混成了一种令人一见难忘的气质。
那些在她闭关期间匆匆流过的时光仿佛骤然被凝固,甚至被突兀地拉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那些似乎会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遗落的记忆再度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倪涯一点都没变。
她也确实不应该变。
“你也知道是经年了啊。”
闻世芳淡淡开口,唇角泄出一抹隐约的笑意。
“壶中日月长*……”倪涯摇摇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复而眼珠子又黏在了闻世芳身上,神情难得有些落寞。
她嘴唇开开合合,许久才神情一振,碎碎念地问道:
“小云儿都长这么大了,怕也过去了好多年,大姐的孩子都能满天下跑了吧?阿萍的十二阁是不是做得越发大了?我爹也不知道死没死,我娘……算了,师傅应该还是逍遥自在吧,红前辈最后偷到师傅鳞片了么?小云儿有意中人了吗,有了的话,什么时候办大典啊,若是没有,也别……”
“谁让你……”闻世芳猛地打断了她,声音干涩至极。
倪涯没得选,她永远不会选另一条路。
生死皆是定数。
夜风呼啸而过,山中的初秋似乎要更冷一些。
闻世芳沉默许久,心中涩然,深吸了口气飞快道:“大姐伉俪情深,两个孩儿都很不错,阿萍现在富甲天下,你爹好得很。师傅早就知道红前辈在琢磨什么,红前辈她大抵应该得手了。张真还活着。”
倪涯看着闻世芳,长长地哦了一声,转向倪霁。
倪霁摇了摇头。
倪涯也摇了摇头,叹道:“不行啊,你如今喊怀梦什么?”
“师叔。”
倪涯脸色一瞬间扭曲,摸了摸下巴,勉强道:“倒也对。”
她努了努嘴,随即便是语气恳切的嘱咐,“记得玉简里的内容了没?可别浪费了。没记得也不要紧,总归各人有各人的剑法,你还年轻!还有,别老是修炼修炼,到头来指不定遇上什么呢,就像我。也别学你师叔,老哭着一张脸,多学着点你师祖,她可是个妙人。你这个年纪,就应该约几个好友,游历天下,纵情山水,好好享受一番……”
“栖琼。”闻世芳不由自主地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微微颤抖。
这只是一缕残魂。
倪涯的碎碎念一顿,冲着倪霁一笑,声音里还带着熟悉的玩世不恭,“差不多喽。”
她直起身子,朝着闻世芳飘近了一点,眉眼间尽是温柔,“虽然说谢谢未免太过生分,但我毕竟拖了你这么多年,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一生忠于剑道,死得其所。生死总归是天数,当年的事谁也左右不了,镇魂塔是我要去的,这便是我的命数。你我如今这一面,已是难得。”
倪涯直勾勾地盯着闻世芳的眼睛,慢慢地、轻轻地说完了。
有友如此,已是无憾。
一生到此,终至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