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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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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时近晌午,倪霁敲响了王平君和林和夫妻二人住的厢房。
门上的禁制荡开层层涟漪,开门的是王平君,一看见她,她的脸色便缓和了几分。
“小友,有什么事么?”
“师叔打算今日前往抱水城,二位前辈可愿意一同前去?”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吃惊。
“事情是有些仓促了,”倪霁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师叔觉得事不宜迟,后日便是十五了,她担心出事。”
阴物的活动基本没有规律,唯一常见的便是月华对她们有着异常高的吸引力,甚至在满月时分,它们的实力都能强上三分。
半晌,王平君才点点头,开口道:“好。多谢远春君。”
浮玉镇外,一只飞舟停在了青衣人身侧。飞舟样式简洁,通体纯白,细看却密布阵纹,阳光下似乎在缓缓游动。
四洲广袤,纵然修为绝世,也要忍受行旅之苦,飞舟便应运而生。
指尖灵光消散,闻世芳放下手,长舒一口气。
回想起昨日的谈话,她便升起几分愁绪。抱水城的事疑点颇多,她本想让倪霁回不问天,但剑客自是有脾气的人。
“师叔,你护不了我一辈子的。”
倪霁是对的,她只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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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水城高耸于寒川之畔,距此地三百余里,几人是要在飞舟上过一夜的。房间均收拾停当,几人便各自挑了一间住下。
这条飞舟材料用得极好,阵法的手法也很是细致,虽然是在云端穿行,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动。待到夜半时分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震动。
飞舟先是猛地一震,随后便是像陷入了泥沼一般僵持住了。
倪霁走上甲板,发现闻世芳已立在船首。
“我们怕是去晚了。”
西北方向,一道夺目的红线拔地而起,贯彻苍穹,正好将只差最后一线便满了的明月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夜风正盛,暗云飞卷,虽然透过飞舟禁制的只有些许的凉风,但动荡的灵气还是透了进来。
“那是?”
“他们提前动手了。”
微凉的手指轻轻点上了倪霁眉心,无边汪洋顿时席卷而来。世界纷乱嘈杂,她能感受到地脉的搏动,也能听见飞舟飞驰的尖啸,但是,一股带着铁锈气的愤怒像无形之手,猛然慑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闻世芳的手指立刻抽离,总共不过短短一瞬,却好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旅程。
倪霁猛地喘了口气,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那股愤怒像是一笔冲不掉、带不走的染料,在她心神上留下了刻痕,远比她以为的要沉重。
“没事了。”闻世芳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她有些懊恼——方才不该那么做的。
倪霁只觉肩头微微一沉,一股微妙的温热透过衣料穿了进来。
这是……倪霁震惊地看过去。
这是她师叔的手。
“嗯。”
许久,她才骤然想到:这就是元君的世界吗?
“道不同,则所见不同。你主修剑道,将来……”青衣人微不可察地一顿,“若是在琅嬛福地或者天心剑域,你会更得心应手。”
闻世芳的语调太过平淡、太过笃定,年轻的雪衣剑客忽然升起一种感觉——闻世芳对她极其信任。
可是为什么呢?
她茫然地想着——
闻世芳见过许多才华横溢之人,和她交游往来的无不算得上是当世佼佼者,她自己更是以百岁之龄踏上修士巅峰。
并非说,倪霁对自己的剑道产生了怀疑,而是那种过于荣光的未来对她来说,显得有几分虚幻。
她的天分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不过寻常。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踏入照神了,而她姨母更是已经在云州小有声名。算上同辈,云栖双壁的名声连远在杏花洲的她也听说过,谢棠前不久也已经踏入了照神境界。
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沉沉地压下来,她几乎生出一种惶恐,不由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风声依旧,但飞舟上的寂静却像是悄然生长的梦境。闻世芳本以为自己闭关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但不知为何,她竟隐隐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倪霁,想了想还是出声道:“怎么了?”
“……我……”倪霁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涩地开口,“此时云洲正是好时节,我也好久没回家了,师叔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闻世芳一呆,却微微放了心,“你不打算参加金秋会了么?”
倪霁回过神,懊恼道:“……自是要去的。”
背后,夫妻俩也出了客房,月色暗淡,红线也开始隐没,两人神色莫辨,像是夜色中的两道无名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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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行人顺着浩浩荡荡的人流缓缓进了抱水城。
抱水城是川北为数不多的修士重镇之一,早在飞舟上,几人便远远地看见了它灰白色的浩荡城墙。这城墙都是用石料而造,其上铭文密布,一看便知是多年苦心营造而成。
因着前夜明显的异象,附近不少好事的修者都赶着过来一探究竟。
单纯好奇有之,另有所图亦有之。
毕竟,异象是青州的特产,但在川北可不算常见。
城门口,身着银甲的官兵懒懒散散地站着,要不是身上装备齐全的盔甲撑住了他们的身子,一个个都能演示什么叫弯腰驼背、站没站相。
“我看呐,他们是遭天谴了!”
“去,他们能遭什么天谴!老天爷可帮着他们呢!”
“那不一定,说不定老天爷转性子呢?”
“嘿嘿嘿,就跟狸奴一样么?”
“慎言!你是要找死么!”
……
几个官兵正远远地躲在角落里,自以为小声地嘀咕着,直到被冷不丁从他们身后窜出来的队长模样的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抱水城是顾家的大本营,在这里安朝的号令远比不上顾家的通告来得管用。安朝与修士宿怨颇深,五十年前才打了一场仗,如今不过是勉力维持着面上和气的样子,但实际上巴不得修士出点什么事。
况且,昨夜天象闹得实在大,名义上主管抱水城的郡守一看便知这不是官府能管的了,因此,一早便下了令,对看着像是修士的进城人都通通放行。
然而,顾家并不是这样想的。
过了安朝这道关,顾家的修士已经举着铜镜等待着进城的修士了。
三才镜,修界用来鉴别邪修最常见的法器,几乎每个稍大些的修士城都会配备。不过,这东西要是管用,也不会每年都会出几次“意外”了。
三才镜看着像是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只不过镜面是一片模糊,用来描眉是完全看不清的,它照的是修士周身的煞气。
煞气这东西,寻常修士虽然也会有,但却不会太多,而邪修却是铺天盖地、能瞬间将镜子映得通红。
这一关可比官兵们敷衍了事的检查要细致很多。
进了城后,夫妻二人的神色顿时一变。
飘摇的各色招牌角落里都印着一个小小的印记,不时有一队神色严肃的修士披坚执锐匆匆奔过,修为都还不算太低,起码都是补鉴境。
“这里不太对劲。”王平君低声道,警惕地望着随处可见的披着顾家家袍的修士,“先前抱水城虽然繁华,但也不至于此,而且,顾家的修士太多了。”
确实如此,四人不过是在长街上稍微驻足了片刻,立刻就有几双眼睛盯了上来。
许是靠近寒川的缘故,顾家以水为家纹,修士都统一穿着绣了湖蓝纹章的外袍,在形形色色的修士中极其显眼。
闻世芳:“先进酒楼吧。”
出乎意料的是,随意选的一家酒楼也几近满客,嘈杂更甚于外界,堂内大半是修者。
店小二已经忙得有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了,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一眼看到了刚进门的四人,飞一般地冲到门口。
那速度,若是能修炼,定能成为一位榜上有名的高手。
“四位这边请——”
他拖长了调子喊道,脚步一转就找到了边边角里一张还没收拾完的四方桌,一边继续收拾,一边示意墙上工工整整的大字。
“菜单在那上头,几位客官看看想吃些什么?”
没一个人开口。
夫妻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到了窗边能俯瞰长街的几张四方桌上。眼下,佳肴如流水般撤换,几人正推杯换盏,却怎么也看不清模样,明显是施了障眼法。
都是修为还不低的修者。
眼下,修者很多,施了障眼法的也不少,但敢坐在一桌子顾家修士边上的可不多。
倪霁眉一挑,眼看着一位身背双剑的少女带着一队修士径直走向了那边。
这少女身上并没有障眼法,如画眉目看得一清二楚,稀奇的是,那桌顾家修士像是认识她一般,一看见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顿时就有人匆匆离去。
那少女也不在意,微微一停后便直接坐到了桌上,开始大快朵颐。
大堂内一静,随后更加喧闹了起来,无数心思各异的眼神明里暗里地扫过那几人,像是她们身上带着带着财宝一般。
无人理会,店小二也不以为意,仍旧扬着一张笑脸道:
“客官我跟您说,咱这店儿算是城里一等一的了,各位好眼光!”
他微微一顿,指着正对他们的一副长字继续道,“一看几位就是仙师!咱们这店可是招待过不少仙师的,连顾家的公子小姐也时常来打牙祭嘞!诸位看,那幅字还是天河剑客留下来的呢!”
“诸位客官且听我一一讲来,我们家的香酥鸭、花花鱼汤、烫三川可是一绝!我们家的清蒸狼鱼也是远近闻名啊,用的是从城外寒川里现捞的,我们家掌勺的也是世代为厨,经他料理的狼鱼怎么着也能填满一间房了!客官一看就是远道而来,何不好好吃上一顿,再行游历?”
倪霁一怔,心神全然被“天河剑客”四个字吸引了过去。
天河剑客高明?
她曾有幸看过天河剑客比剑,剑势圆融流畅,双剑配合得天衣无缝,应该算是川北数得上来的大修士了。
她居然也来了?
闻世芳微妙地瞥了眼被众修士瞩目的那几张桌子。
天河剑客就在那里,身边便是那个背着双剑的少女。
“唔,那你便……”她顿了一顿,看夫妻二人完全没有点菜的意思,便道,“你便挑些有名的上好了。”
“好嘞!”店小二笑眯眯地接了银钱便要走,却被一声带着冷意的“稍等”喊住了。
他手一抖,手里的银钱差点滚了满地。
“怎、怎么了,客官?”
王平君默不作声地又塞了点钱,和和气气地开口问道:“你可知道那边几位是谁?”
店小二扭头扫了一眼,惊恐的脸色顿时放松下来。
嚯,原来是这个!
他手腕一翻便把银钱收了下来,随后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开始滔滔不绝:
“几位客官真是爽快人!那后面来的几人都是倚山城李家的人。那位背着双剑的就是李家的小女儿,叫李长熙,听说她天分好极了!身边坐的就是她师傅——那位鼎鼎有名的天河剑客。因着她师傅是现今城主的什么亲戚,所以她时常跟着她师父在这抱水城里露面,人人都知道她!不过,像今日这般,带着李家修士来倒像是第一次。”
店小二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得意道:“那师徒二人可对咱们酒楼的菜式赞不绝口,每次来抱水城都要吃上几顿!要不怎么还提字呢!”
店小二看起来十分兴奋。
倚山抱水是川北两大修士重镇,以修士的脚程算,二者离得相当近。抱水城屹立寒川之畔,倚山城则背靠坪山,都是灵脉栖息之地。
不过,闻世芳依稀记得,这李顾两家关系并不好,在很早之前便是有李家人便见不到顾家人的地步了。
这回怎么一齐出来了?
禁制无声而起,嘈杂之声骤然远去,闻世芳看着店小二显而易见惊慌的神色,安抚道:“无事,只是想问你些东西,不方便叫旁人听去而已。”
铛——
这回不是银钱了,而是海珠。
“你可知道,这两家近年来出了什么事?”
店小二的眼神仿佛被黏在了那小小一颗圆月上,他咽了下口水,颇有些魂不守舍地说道:
“这、这两年并没有什么事情,太平得很,仙师们都很和气,不过……”
他陡然清醒了一下,苦思冥想了一阵,继续道:“不过听我太爷爷说,很久很久以前……”
倪霁眼皮一跳,只觉不妙。太久远的东西不知经过了几轮的添油加醋,说不定当事人来看也认不出了。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这些故事一般都和事实相差甚远。
比如,在某些传闻中,她师叔是个冷漠非常,和杏花洲之主谢天影关系极差、却和杨家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人,但事实是谢姨那里留着十来封闻世芳的亲笔信,二人关系极好,而闻世芳唯一打过交道的杨家人,却已经离开杨家、在外游历很久了。
许是她师叔给的实在太多了,这小儿搜肠刮肚也要对得起她的酬金。
小二还在继续——
“……据说刚建城的时候,两家还是亲家,两城生意人也是来来往往,赚得盆满钵满,后来不知是李家还是顾家,突然生出了一个怪孩子,天生邪种,据说天生力大如牛,嗜杀成性,两家便有了嫌隙。话是这样讲的,真不真的咱就不知道了。”
王平君神色颇为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倒是林和若有所思,开口道:“你说的‘天生邪种’是什么意思?”
小二不住瞥着珠子,陪笑道:“这都是仙师们的事,小的不过是个打杂的,哪里知道个中详情,只是有这么个说法。我太爷说是生的时候地动了好一阵,寒川都直接灌进城里了。”
倪霁轻轻挑眉,有些好笑。地动可大可小,要么就是那孩子生得不巧,正赶上了地动,要么就是那孩子不知怎么跟地脉有些牵扯。不过,上一个传说跟地脉沾亲带故的还是上古时代的某位大能。真假暂且不论,但是如今灵气大变,想来也再难出一个。
“那孩子最后怎样?”林和追问道。
“这就不知了。”小二紧张一笑,蹭了蹭肩上搭着的毛巾。
说话间,李长熙身边又坐下几个修士,旁边监视的顾家修士神情愈发如临大敌。
目睹了这一切的王平君意味不明地一笑,示意小二看向刚刚进来的几位修士,问道:“你可认得那几人?”
小二微微往李家修士方向瞥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说不清楚是艳羡还是畏惧的神情,回头压低了声音道:
“那位刚来的粉衣衫的女子叫高文真,就是抱水城人,本是跟我们……不是,就是不是跟顾家似的。她爹原是打铁的。后来听说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仙师,我听别人都管她称逐日箭。她脾气可好了,据说与李姑娘的长兄快定亲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热情少了几分,“至于那位穿花衣的仙师,也是李家人,人称李四爷,是李家长辈里和顾家最亲的人了。听说他娘就是顾家的一个旁枝。听我在倚山城的亲戚说,李四爷一直想和顾家重修旧好,还打算把他女儿嫁给顾郎呢!”
“哪个顾郎?”王平君敏锐地问道。
小二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那边严阵以待的顾家修士,没说话只沾了点水在桌子上划出一个“锋”字。
顾锋。
王平君面带嘲讽地一笑,引得一边若有所思的闻世芳也回了神,朝那边看了过去。
店小二神情越发紧绷,惶惶地看着先前一直神情淡淡的修士,陡然汗毛倒竖,直觉要出事。
一个久已有之的念头再度浮现了出来——他是不是该回乡下种田?虽然他在这酒楼里一天能收到的小钱也许能抵过他种半年田的收入,但这可是拿命在赚啊!
先前他在这里便有一个同乡,只是出事的时候跑得不够快就死在了修士的手下。
也许,还是小命重要。
“……不过,现在肯定是不会了。”他战战兢兢地补充道。
闻世芳:“为何?”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话,只用手横在脖子上了比划了一下。
王平君意味深长地看向了顾家修士,“顾锋不是被寄予众望么?现如今他死了,所以李家人打算来分一杯羹?”
可怜的店小二看上去差点昏过去,连忙道:“仙师仙师,这这这……”
“他们听不见。”倪霁忍不住提醒道。
店小二脸色看上去并没有好多少,脸上写满了“逃之夭夭”四个大字。
“多谢。”闻世芳道。
禁制一落,耽搁已久的店小二顿时一溜烟地跑了。
各处私语声陡然传了过来。
“不对!你说的不对!我可是在顾家有人的,那顾锋明明是练邪功死的,他亲眼所见。”隔座的摇扇书生信誓旦旦地对着一紫衣大汉道。
“放屁,你又来了!上次你也说有人,然后呢,不过是个现认的兄弟!害得我没赶上那次机缘,”紫衣大汉一听就怒发冲冠,脸涨得通红道,“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欸欸欸,莫急莫急,”同桌的高瘦修士立马按住了紫衣大汉,“都是过去的事了,总还有机会的。况且,顾家的还在那边看着呢,你找打呢?!”
紫衣大汉一脸不服气,瞪眼道:“我看多半是进了个刚开的秘境,实力不行,身死道消!而且,那秘境入口就在牌楼附近,要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塌了呢!”
“这位道兄有理,”边上一位长眉道人踱步而来,一甩拂尘,缓缓点头,“我听说那小郎君身上有不少极深的抓痕,妖兽的可能性很大。众所周知,抱水城附近并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妖兽,那小公子又是死在城里的,所以……”
连着被两人拆台,书生绷不住了,变了脸色,猛得一站,硬邦邦地摔下一句话就走,“那你可去吧,我不跟你瞎掺和,小心丢了性命!”
长眉道人微微摇头,施施然坐在了书生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