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禁》玄时蘩

4、初难（下）

　　婉苏受罚之时，越嬷嬷正陪着太后，透过慈宁宫的窗棂静静地看着。

　　“太后心慈，终是留下了她的性命。”越嬷嬷道。

　　“都是你的功劳，若不是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我是断不会容她。”太后道。

　　“皇上若知道了，定会感念太后的恩德。旁的事看不出来，但若这件事上能帮一帮皇上，太后与皇上的母子感情就会更深了。”

　　越嬷嬷知道太后心中最顾忌什么。太后并非先帝的元配嫡妻，只是继后，不曾抚养过玄琮一日。先帝驾崩，是她力主选择玄琮，定鼎大局。玄琮对她尊敬有加，却终究不似母子亲密。太后若就这么赐死了婉苏，皇上心中埋下记恨的影子，便迟早会在她身上找了回来。

　　“可这件事非同小可。若外头的大臣们群起参奏，皇帝是收不了场的。何况，荀亲王的事刚过去没多久，难保没有别人借题发挥。我们既然选了玄琮，就要保护他才是。要是他执拗起来，毁在这一遭上，咱们的心血不是白费了？”

　　“依奴才看，倒没这么严重。皇帝年轻，遇到喜欢的姑娘想要收在身边本不为过。再说，他今日亲眼看着奴才把沈姑娘带走，嘴上是嚷嚷了几句，可到现在也没有跟来不是？足见他心中还是知轻重的。”

　　“我也纳闷。皇帝一向骄傲，今日怎么能忍住不来慈宁宫一闹呢？我原先的主意是替他先处置了，免得他莽撞，僵持了起来。倒把一件私事弄成了公案，那可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太后说得是，皇上还是成熟多了。太后眼光好，没有挑错人。皇帝不来，明摆着就是要听太后的意思。他想破了祖制可了不得，必得拉上太后一起。”

　　“于道理上来说，我不能开这个先例，倒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可从私心上讲，我倒不厌恶这位沈姑娘。皇后是他看着我的面子娶的，本就亏欠着他，又还不到选秀的时候，我也想遂他心愿啊。哎，她要不是个汉女就好了。”

　　“可咱们皇上谁也没看上，偏偏就是她了。不过，这沈姑娘也倒令人敬佩。知道自己没资格选秀，竟然跪着进了神武门。晚上也不曾歇在乾清宫里，在门外站了一夜，一点儿规矩都没坏。如今挨了板子，还硬撑着呢。她这么做，是自己给自己留下活路了呢。”

　　“倒是个有气性的姑娘。何况，皇帝还能听进去她的话。”

　　太后和越嬷嬷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忽然门外太监来报，刑已毕，沈姑娘要来谢恩。

　　“让她进来罢。”太后瞧了越嬷嬷一眼，“派人去请皇帝过来。”

　　越嬷嬷应了是，先问道：“太后打算如何处置沈姑娘？她挨了板子是瞒不住的，总得对皇上有个交代才是。”

　　太后长叹道：“不能让她跟皇帝回去，也不能赐下位份和宫室，还是暂留在慈宁宫罢。”

　　“太后是有意动一动后宫的规矩？”越嬷嬷试探道。

　　“不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我又何尝愿意担这个风险，不过是为了皇帝罢了。不如先在前朝抛出一两件事看看，若汉臣们争气，北族大臣们也能容得下时再说。总之，断不能现在就把这个把柄递了出去。幸好皇帝还不曾临幸她，否则，这可是一招毙命的事。”

　　“奴才知道了，还是太后考虑周全，那奴才去了。”越嬷嬷转身出去，却又被太后叫住，“拿些伤药给她，别太招摇。”

　　“皇帝真是给我出难题啊。”太后兀自长叹一声。其实，她没有一丝讨厌婉苏的意思，却也决无悖逆祖训的勇气，这让她踌躇，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忧惧。

　　婉苏拖着背伤回到慈宁宫里，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太后也不曾免了她的跪，等着婉苏谢过了恩，才缓缓说道：“婉苏，你不经选秀而入宫，违了大宁的规矩。与皇帝在宫外私相授受，也违了汉人的规矩。我倒是个糊涂的，你且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太后……”婉苏忍着痛，说道：“婉苏不敢争辩，可婉苏与皇上是君子之交，干净清明如日月。婉苏从未有过奢求，只求能陪伴皇上即可，哪怕只在皇上身边做个宫女，婉苏都无怨言。”

　　太后摇头道：“便是宫女，也得是内务府籍奴之女。宫中不得有汉人宫女，也是后宫的规矩。”

　　原是一个死结。婉苏大概也不曾想到，她在宫中竟全无立身的可能。她艰难地叩首，刚想请求太后指一条明路，却听门外通传皇帝驾到。

　　太后大概是怕有些尴尬，便命越嬷嬷带了婉苏到里间去，她好自个儿和玄琮谈一谈。

　　陆玄琮进来时，神色亦是复杂。他焦急地左右探望，想知道婉苏的情形，却还是紧紧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并不想要与他打马虎眼，看他的样子，心中更是明白，于是道：“很难开口罢？你既然知道难，还没跟着到慈宁宫来，就是又成熟了不少，母后该为你高兴。”

　　“母后！儿臣恨自己，甚至瞧不起自己。入宫前，儿臣信誓旦旦，祖制未必不能改，儿臣会给婉苏幸福。可儿臣却接连连累她受苦，儿臣没脸见她。”

　　皇帝停了停，面露伤色道，“可是儿臣不甘心，终究想试一试，若是不能，便无悔了。”

　　太后忽地抬高了音调，说道：“试一试？你怎么试？用皇位和天下去试？用你的叔伯兄弟侄儿、陆氏亲贵，还有蒙古王公的信任去试一试？你可知道这样的后果？”

　　陆玄琮言语上倒也不服软，“儿臣又不是立皇后，封贵妃，不过要和一个心爱的女子在一起，难道就真的不行吗？婉苏会影响到谁？她既无家世，又无野心，不过与儿臣情投意合，又有何不可？”

　　“皇帝！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太后拂袖而起，你难道想让婉苏成为他们攻击你的剑戟？一个为了女人违背祖制的皇帝，他们为什么效忠，为什么要拥立？你别忘了，你不曾做过太子，皇位还得靠议政王大臣们共同拟定！他们既然能定，就可废……你治国理政之才尚未显露，远大抱负也尚未实现，难道就这么被有心之人利用取代吗？母后不会答应，就连婉苏，也不会答应的！”

　　这些理由大概也在陆玄琮心里翻来覆去了多少遍，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太后一股脑的提起，就忍不住心中的恼火，又倔强起来，“不行！就算如此，儿臣也不能负她！明日，儿臣就在朝上掰开揉碎，和他们好好论一论理！一个女子，难道就能影响了江山祖制？若祖制既不能改，又不能立，何来今日新朝气象？回到关外打鱼狩猎才是正经！”

　　“话虽不错。可你要想清楚，究竟得是何人才能改了祖制？太祖皇帝立定江山的威望岂是你现在所能相比？母后知道你有这个志向和能耐，却是急不得！”

　　太后深知玄琮的性情。昔日，她权衡玄琮与玄凌两人，看中玄琮的是他的聪慧傲然，心有抱负，却也担心他毕竟涉世未深，不见人心险恶。

　　今日玄琮能忍到此时已实属不易。她不能允许皇帝有硬碰硬的想法，更不能在前朝一时冲动闯祸，所以稳住他，大概现在是唯一的办法。

　　想到这儿，太后上前按住玄琮，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

　　玄琮好似忽然被这灼热又坚毅的目光打动了。两年前，太后也是这样望着他，不顾身后享有同样声名的弟弟，德高望重的叔父……让他坐上这个位子去施展抱负。他知道，太后对他有着一个盛世明君的期待，而这种期待，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破的。

　　“婉苏在哪儿？儿臣要见她！”陆玄琮扶着额头，身体也经不住摇晃，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昨日信誓旦旦，今日却束手无策，又怎么有脸见她？

　　越嬷嬷与太后对视一眼，陆玄琮好似察觉了什么，“婉苏怎么了？你们……你们把她怎么了？”太后宫里一向口风最严，谁也不敢把婉苏挨了板子的消息给皇帝透出半分。

　　玄琮方才明白过来，登时急切道：“你们对她动刑了？朕就不该信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她在哪儿？快把她交给朕，朕的女人，朕来护着！”

　　越嬷嬷赶紧上前，说道：“太后仁慈，不过是赏了十板子而已，现在已无大碍。”

　　玄琮果然起了性子，压着火气道：“什么？她一个瘦弱的姑娘家，你们怎么忍心？是瞧准了她会忍受，还是瞧准了朕不敢？那朕今日就顾不得了，朕要立刻下旨，封婉苏为妃！”

　　“皇上不可！”越嬷嬷拦在里头，不顾玄琮的推搡，“皇上您静下心来想想，沈姑娘本是死罪，连皇上也难逃一劫，太后不过赏了些板子，伤些皮肉而已。可若不责罚，怎能说得过去？再说，这都是沈姑娘该为皇上受的，她既然说心中有皇上，自然要为君忠，为君死，这又算得了什么？”

　　陆玄琮还要上前理论，太后却已扶了越嬷嬷，准备起身离开。她替玄琮展了展袍褂，说道：“罢了，这一日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皇帝也累了。你若怨我，就怨罢。你若愿意下旨，也都随你。只是沈婉苏我先留下了，你且去罢。”

　　太后言语竟是十分平静，她应付陆玄琮的招数，这大概是最让陆玄琮无奈的。看似让他选择，让他决定，可里面就是透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威严，让他不得不顺服。

　　“不行！母后，让儿臣带婉苏回乾清宫去！儿臣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玄琮知道，又到了太后让他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心中不肯，仍在努力地恳求着。

　　“让她来，自个儿跟皇帝说。”太后不再等皇帝说完，就径直向暖阁里走去，“她若答应，便由着你的性子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