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禁》玄时蘩

25、重回

　　一年后。

　　冬日末尾，残雪渐消。沈婉苏从宫教苑中走了出来，她穿着素蓝的宫裙，发髻未乱，面容清素。

　　里头姑姑叮嘱道：“沈婉苏，你来的这些日子，虽也规矩，可这活计却做得不怎样，本来要再好好调教，可造办处来了人，说画珐琅彩瓷的差事非你莫属，要将你调了去。你便去罢，只是不要忘了，你的宫籍仍在宫教苑里，若做得不好，自然也还在这里罚你。”

　　沈婉苏跪下道：“姑姑放心，奴才不敢不用心伺候。奴才愚笨，劳姑姑费了不少心，奴才给姑姑磕头，谢姑姑的管教和照应。”

　　说罢，沈婉苏将一年里攒下的月份银子都赠给姑姑，便跟着来人去了。这是她一年以来，第一次走出宫教苑的高墙，又一次望到这紫禁城的红墙黄瓦。

　　栖在屋檐上的寒鸦扑棱着翅膀向南飞去，爪子上掉下几点雪泥，碰巧落在她的眼中，竟与一行热泪相触，转眼就没有了影踪。

　　还是这寂静森幽的深宫，和从前并无半点变化。沈婉苏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怕触景生情，怕这宫里的一切勾起难解的心扉。

　　她本不知道自己的去处，见来人又将自己带至永和宫前时，她的心一下子砰砰直跳。

　　“沈姑娘来了。”开门的太监竟是林海。

　　“林海！”沈婉苏见到故人，有种莫名的激动。可她想到如今自己只是宫教苑的下奴，见到太监也是要行礼的，便只得屈膝改口道：“林公公。”

　　林海顾不得这些，赶忙将她扶起，又将宫门带上，“姑娘快进去罢，荀郡王在里头等你。”

　　“荀郡王？”

　　“姑娘如今又要为造办处做事，荀郡王可不又能照应姑娘了？”林海笑着，好像一切阴霾都已散去，看着沈婉苏脸上的茫然，才快步将沈婉苏让进屋内。

　　有些意外的是，陆羡安穿着朝服而来，正襟危坐。当他看到沈婉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内心忽然一阵酸软，被什么东西深深地触动。

　　沈婉苏早已数月不见生人，又少见陆羡安端庄威严的一面，忙跪下：“奴才给荀郡王请安。”

　　“起来。”陆羡安不忍，想要起身将沈婉苏扶起，却拼命忍住了。

　　沈婉苏起了身，垂手而立。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身前的地上。陆羡安看着沈婉苏竟无从前的明丽，头脑中闪过润月那惯于卑微的身影，差点无来由地发作一番。可当他终于敢细看婉苏的眼眉，又心疼起来。

　　婉苏不曾抬头，始终在等陆羡安的吩咐。她不知道这一面之间，陆羡安的心里已然经历了几重起落，只道宫教苑中的规矩，若没有主子发问，她便不能言语。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陆羡安终于回过了神，拿出一叠画样来，镇定道：“上回你所绘制的珐琅彩图样深受蒙古王爷的喜爱，便照这些样子再绘上一批，以备立春的时候皇上赏赐。”

　　沈婉苏原本恭敬地听着，听到“皇上”二字的时候，心中难受，竟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她也害怕面对这复杂的感情，在宫教苑中虽然受苦，心里却是宁静，如今出来，少不了又要碰触自己心里伤痕，她没有把握，不想，也不愿。

　　陆羡安懂得沈婉苏的心，他忍着酸楚道：“你难道想抗旨？再说，这也是难得的。皇上日日念着却一直无法，才让你受了这么些委屈。如今总算有了理由，就立即赦你出来，你不该这般轻慢。”

　　沈婉苏始终难过，听了陆羡安的话亦是绝望，只想让他不要再说，于是一跪道，“奴才谢皇上恩典。既是皇命，奴才不得不遵。待这批画样完成了，只求郡王再将奴才送回宫教苑去，奴才想要身心清净些，才好伺候各位主子。”

　　陆羡安难耐心中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想要控制自己，却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沈婉苏揽在胸前。

　　“你怨皇上也好，怨我也好。都是我们的罪过，是我们该承受的。可是，这种煎熬不止在你，也在皇上，在我。我并不曾与你山盟海誓，只不过当年力促此事，就日日难眠，愧疚不已，何况皇上？”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你从宫教苑里走出来。我知道，这仍然愧对于你，仍然辜负了你，可你不能不理解皇上他的难处。你可知道这一年来他是怎么过得？他的心七零八落，再没有舒缓的时候……”

　　沈婉苏被突然来的握力惊住，一时愣了神，过了好久才开始挣脱。“荀郡王……你别这样，奴才会连累你的。”

　　“什么连累不连累？”陆羡安松了手，好像刚从一种难以想象的幻境中回来。

　　“婉苏。皇上毕竟是皇上，有些话他不能说，有些事他不能做……可他一直都在找机会的。”

　　“奴才懂得，郡王不必再说，奴才去画就是。”婉苏心伤难愈，却不愿再提旧事，便来到桌前将画样摊开。原来除却花神鸟兽之外，还有诗赋。她心中一颤，这是那年西征前，她亲手赠予陛下的。

　　陆羡安见沈婉苏终于被触动了情肠，方才走了过来，沉声道：“你当这机会寻常？常见图样造办处又不缺画师，怎能平白赦你出来？可能这在素胚子上书写诗赋的，却只有你一人。还是上回皇上西征之时，乌部王爷家的小格格见了喜欢不已，向皇上讨要，皇上舍不得给。今番借着小格格出嫁，皇上暗示王爷亲自上书求赐添妆，这才能顺理成章地放你出来。”

　　沈婉苏听了，方知是陆玄琮一直在为自己打算，于是低了头，柔声道：“原来如此。奴才没有想到竟这般曲折，谢皇上挂念。”

　　陆羡安见状，叹了口气道：“除了谢恩，你便一句也不关心皇上吗？你的眼睛早已表明了一切，又何苦为难自己。”

　　沈婉苏欲言又止，竟是热泪盈眶：“郡王……奴才如今……要如何关心皇上呢？”

　　陆羡安道：“皇上如今只能韬光养晦，表面上也不再提起北族汉臣一体共治的事，只一味倚重北族大臣，仅仅在寻常官职上任用汉官。所以事关你的，往往与皇上的心意相关，后宫和前朝都紧紧盯着，不得不十分谨慎。”

　　“奴才懂了。皇上他……”沈婉苏顿了一顿，似有千言万语，只道：“奴才不懂朝政，但见荀郡王如今在皇上身边尽心辅佐，定然能助皇上开太平盛世。奴才很好，不劳皇上挂念，也求郡王寻个合适的时候替奴才好好谢过皇上。”

　　说罢，沈婉苏便从桌上拿起笔来，却疼得哎呦一声。

　　“你怎么了？”陆羡安一急，顾不得刚才所说，连忙上前，才发现婉苏的手指粗糙如木，小臂亦有些红肿。

　　沈婉苏无奈一笑，“不碍事。宫教苑活计粗糙，常在冷水里洗衣，又要在园中各处洒扫，手上难免有伤。许是久不拿笔了，不知该如何用力，竟滑脱了。”

　　陆羡安有些不忍看，他起了身，眼眶已然温润起来。他难以原谅自己，刚才替陆玄琮说了那么多，就算讨得她的一句谅解，又怎能改变这些年来婉苏所受的苦楚？

　　“这个，你绑在手臂上，能帮你吃些重力，再拿笔时便不会疼。”他将手上缠着的一条绷带解下，递给婉苏。

　　“这是军中旧法。我小时练习骑射伤了手臂，缠上它就好了许多，还是父王教我的法子”他见婉苏愣神，便将她的手臂抻了过来，细心地帮她缠上。

　　“你试试，感觉怎样？”

　　“真的好了很多。”婉苏动了一动，“至少悬着手腕的时候不那么难受。”就这一刹那，婉苏的目光与陆羡安遇到，有些不自然，她连忙道：“多谢郡王。”

　　“这便好。”陆羡安好像轻松了一些，“明日我再差人送些上好的油膏来。你如今替内务府当差，我便有理由能照顾你。”
　　“郡王。”沈婉苏唤道。

　　“怎么？”陆羡安抬起头来。

　　“郡王刚才所说，奴才都懂。若有不对的地方，求郡王不要见怪。”沈婉苏心中柔软，低声道。

　　“不……没有”。陆羡安听了，竟局促了起来。

　　“郡王今日前来，虽是吩咐奴才为皇上做事，也合情理，可毕竟……奴才是罪臣之后，难被赦免，又是个麻烦之人。郡王亲自来此，且穿了官服不避着旁人，是为了什么？”

　　陆羡安见她发问，点了点头道：“你见微知著，还是看了出来。我借了画珐琅的事亲自来此，一是怕你心中怨我，怨皇上，不能伺候好这一桩差事，想来开导和劝解你。二来……婉苏，你如今下奴的身份难改，一旦蒙古的事了，就又得回宫教苑去。我想着，必得与你好好商议如何能解了此劫。”

　　“郡王想是已有了主意？”

　　陆羡安若有所思道，“这恐怕得靠你自己。珐琅彩始于元朝，而后失传，有明一代也未见专长。而皇上喜欢此技，想要发扬光大，却未有突破之法。婉苏，你绘制多时，想来有些心得，若能在此技艺上练就奇术，就是我朝不可或缺之人，到时想要怎样都不会太难。”

　　沈婉苏听了，心知这是宫中度日的上佳法子，又感念陆羡安为自己打算，坚定道：“郡王，婉苏愿意一试。前些日子我画珐琅的确有些心得，若揣摩透了，大概能有几分精进的把握。”

　　见陆羡安凝神不语，沈婉苏又屈了屈膝，真心道：“多些郡王替我着想。若实在没那个造化便也罢了，只要还有一点，我不会放弃。”

　　陆羡安点头，“本王信你。只是……今日到立春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你尽力而为就好。若真的不成，再想旁的办法。有什么需要的，只要内宫府库里有的，本王都会替你找来。”

　　陆羡安受着沈婉苏的谢意，看到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光亮，知道画珐琅的事如同一盏暗夜的明灯，最能带给她温暖和希望。他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却又被一点私心挠拨着心胸。他不曾透露这也是陆玄琮的意思，只想让沈婉苏深深的记他一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