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禁》玄时蘩

23、相求（下）

　　时至夜半，沈婉苏已在乾清宫外跪了两个时辰。她身子摇摇欲坠，豆大的汗珠滚落脸颊。她不相信陆玄琮如此决绝，竟连自己的面都不见。

　　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沈婉苏被那脆声惊得颤抖，转眼一望，却发现身前身后无人，她不禁落下泪来。

　　忽然，乾清宫的门开了，陆玄琮穿着金龙缂丝的玄色常服，正要向后宫的方向走去。

　　“皇上……”沈婉苏唤道。

　　“婉苏求皇上饶父亲一命。看在父亲曾与皇上论及天下，曾与皇上经志趣相投，也看在父亲养育婉苏多年的份上……”沈婉苏泣不成声，似乎有无数的道理和深情，却只能拜倒在君威之下。

　　陆玄琮的心好像被无数的车辙重重地碾过。他想把婉苏抱起，说服她，再好好地安抚，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这个勇气。

　　于是冷脸道：“此事刑部和大理寺已有公论，朕不能徇私枉法，否则将如何面对天下人？”

　　沈婉苏抬眼，竟不知眼前人还会有这冰冷的声线。“难道天下人连言谈抒怀的权利都没有吗？若真如此，何来皇上期待的盛世？”

　　“你放肆!”陆玄琮斥道。他强撑着心脉，感觉自己最后一丝颜面都要支撑不住。

　　“若国家不稳，怎有天下大治可言？若处处都是包藏祸心，污蔑我大宁先祖，又何来共治一说？你不必多言了。”

　　沈婉苏跪伏地极低，她已拿不准皇帝的心意，只能这样苦苦相求。“皇上……婉苏愿替父亲受死，求皇上放过父亲……”

　　“一派胡言，大逆不道之罪岂是有人能替？你今日闯宫出门，已然悖逆朕的旨意，朕不得不处罚你。”

　　陆玄琮冷如霜雪，好像这样他才能将自己包裹得彻底，让他以一副陌生而僵硬的脸孔面对沈婉苏。

　　“你且去永和宫中幽禁，每日跪于宫门思过一个时辰。若再有闯宫之举，即刻赐死。今日永和宫里当值的太监，杖八十。”

　　“不……皇上，不要。是我执意如此的……与他人无关，请皇上不要降罪他人。”沈婉苏叩首求道。她知道，皇帝赏杖八十之刑，就是要了命去，能逃生的没有几个。

　　陆玄琮叹了口气道：“你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所谓的情深意重，不过都是伤及他人的利器。你救不了，就像朕也救不了……从今往后，朕和你，都要赎罪……”

　　说完，陆玄琮快步离开了，他想让自己更快一些，消失在这皇宫之中，只因他的身后，有他不敢面对的罪与罚。直到转过军机处值房的转角，他才停了下来，眼泪竟是再也忍受不住，崩溃而出。

　　“皇上……”越嬷嬷正等在隆宗门的外面，眼见发生的一切。她轻轻地扶起皇帝，慈祥地抚着皇帝的额发。

　　“嬷嬷都看见了？”陆玄琮泣道：“朕算什么？朕有什么资格如此伤害她？朕不配做这个皇帝，也不配做她信任的那个人。”

　　越嬷嬷叹了口气，温和道：“这不怪皇上，也不怪沈姑娘。只怪命运……若沈姑娘不是汉家女子，这是多么好的姻缘？皇上要坚强些。”

　　陆玄琮伏在越嬷嬷身上，宛若一只惊惧而悲恸的小鹿。越嬷嬷细心地抚着皇帝，落泪道，“那件事，太后允了。”
　　“真的？”

　　“到底是太后向着皇上。这几天太后身子不好，传了几次御医也不见效。后日便是太后的寿诞，若皇上能下旨大赦天下，定能为太后消灾祈福。”

　　陆玄琮点了点头，含泪道：“嬷嬷替朕多谢母后成全。婉苏不知内情，也要替她多谢母后才是。”

　　原来，陆玄琮无计可施之时，曾去向太后求救。他心知《落央》之事不容翻案，便想到以太后寿诞之名大赦天下，以免沈名死罪。

　　可大赦乃是国法，前朝并无太后、皇帝寿诞就能大赦的先例，只有太祖曾因母亲重病赦免过死囚。于是，陆玄琮只有开口向太后一试。

　　太后虽责他一意孤行，却也心疼他接连受挫，于是便要他想出处置沈婉苏之策，并承诺日后再也不提册封之事。如今见陆玄琮已然与沈婉苏再度相隔，便也答应下来。

　　陆玄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沈名的性命算是保了下来。至于他欠沈婉苏的那些情，天长日久，总有能还上的时候。

　　——

　　沈婉苏再次回到永和宫中，心如死灰，流不尽的泪水让她消瘦不已，难复昔年的心性。最可悲的是她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办法，该向谁相求。最可怕的，是她的心中始终转着沈名，不知道何时就会传来死讯，可她却连哭上一哭的资格都没有。

　　还不止如此。每日辰时，她需跪在宫门处思过。可造办处的活计不能耽搁，做不完，便要挑灯熬夜，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便又要起床受罚。

　　那日为了赶制太后生辰所用的珐琅金器，她忙了一日一夜，好容易画完了全部图样，却仍然要在夜半跪满，皇帝的旨意难违抗，她连相怨的力气剩不下半分。

　　膝下模棱两可砖棱让她警醒着，要她刻意不去想这些天来令她心痛和无力的一幕一幕。

　　夜深露重，她抬眼望着厚重的宫墙，漆黑的天幕竟无半点星辉，宛若心底至暗的颜色。

　　突然，宫门处闪过一个人影，来到她的面前，正是陆羡安。

　　“我说过让你不要去，还让林海劝住你，你为什么不听？”陆羡安见婉苏跪得难受，心中一酸，低声问道。

　　婉苏疲惫地抬起头，问道：“林海他怎样了？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你还顾得上别人？”陆羡安叹了口气道：“倒是多亏了你的药，他还能有借口脱罪。如今在四执库养着，等伤好了再寻个去处。”

　　婉苏知道林海的命保了下来，松了口气道：“的确，这里比冷宫还不如，还是别的地方好。”

　　“他若能回得来，怎会愿去别处？只是……”陆羡安提了提声调，竟是负手长叹，“只是日后，你便由宫教苑的姑姑来管束了，内务府再不便直接插手。”

　　“为什么？”婉苏觉得似乎有什么缘由，问道。

　　陆羡安拿出圣旨，沉声道：“这是皇上的旨意，你自己看吧。皇上为太后祈福，大赦天下。特赦沈名死罪，改流徙三千里，即刻启程。”

　　沈婉苏心中一惊，望天流泪，竟是默不出声，等了许久才道，“我竟不知道，这般保住父亲的性命，是好是坏。父亲年事已高，这番颠沛流离,不得折返，恐怕我此生不都得心安了。”

　　“总比死罪强些。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陆羡安停了停，“皇上并非不为你考虑，只是你要知道这有多不易，皇上也有很多的不得已……”

　　沈婉苏打断了陆羡安的话，她不知道这样的结果自己是该谢恩，还是该怨怼，更何况她心中始终有着深深的自责。
　　“母亲和妹妹呢？她们如何了？”

　　陆羡安道：“你总是想着她们，怎么也不想想自己？大宁律法明言，汉人犯官的家眷皆需罚没为下奴，明日官卖。”

　　沈婉苏急切道：“什么？母亲身子不好，妹妹又年少……为什么，皇上为什么不能饶恕她们？婉苏已然在宫中伺候，求郡王替奴才去求求皇上，婉苏愿一人受过，不要这样折辱母亲和妹妹……”

　　陆羡安环视着永和宫四周，叹道：“你虽非亲生，也是沈氏家人，如何能逃得过？从前你虽无位份，却是皇上的人，旁人都不会太难为你。可日后，你就是宫教苑的宫奴，再没有刻意傍身的东西，就莫要担心别人了。”

　　陆羡安望着沈婉苏飘散如风中的细草，他一面说着，一面涌起一阵一阵莫名的酸楚。

　　“再说，审讯之时，你妹妹从未把你当姐姐。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要将《落央》的罪全都加在你的身上。”

　　“荀郡王……”沈婉苏早已泪流满面，叩首道：“妹妹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她如何对我我不管，婉苏只求荀郡王一事……”

　　“你说罢。”

　　“婉苏在宫中为奴，自然无怨。可婉惠她……是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却因我而遭此变故。明日官卖，还不知卖到何处去。婉苏求荀郡王开恩，买下婉惠……虽然为奴之事不能更改，但婉苏相信，郡王不会让婉惠太吃苦头的。”

　　“你……”陆羡安指着婉苏，看着她那虚弱又无助的样子，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婉苏求郡王……”沈婉苏本就跪伏地很低，如今更是深深地叩首。陆羡安的心好像早已被她碾碎一样，许久才叹道：“好。我答应你。可你为什么，从不为自己求我？”

　　沈婉苏道：“我曾求过，求你帮我回到皇上身边，你帮过我。永和宫里的很多事，林海虽未明言，但我都知道是你替我打点了一切，婉苏一并谢谢郡王。”

　　沈婉苏向陆羡安又一次叩首，让陆羡安的心亦如刀割。他看着眼前满目疮痍的女子，终是逃不过这样悲伤的劫数，他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沈婉惠，我会去将她买下，你放心就好，你且好好照顾自己，总有来日的。”

　　“是我自己无用，这些也是我自己该受的，你不必为我担心。”沈婉苏眼见陆羡安难过，心头一软，想要安慰他一句，好让他宽心。

　　“你是无用！”陆羡安竟被她惹起心中最复杂的感情。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始作俑者，又有什么理由堂而皇之地站在婉苏面前？

　　“既然无用，就不该到这儿来，宫里难道还少你一个奴才吗？”

　　陆羡安大概想要将内心的情感全都咆哮出来。可声音却越来越小，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墙之外。他走得仓惶，好似和陆玄琮一样，把最深的责备和无助一并都留给了婉苏。她缓缓地支撑起身子，泪水不曾停过，好似风中破落的雕像，竟是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