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禁》玄时蘩

19、大雪（下）

　　储秀宫正是淳妃的居所。

　　沈婉苏和林海匆匆赶到时，那站在膛炉旁添炭的太监松了一口气，不顾眼前的火星子，一头栽倒在地。婉苏一惊，他若再向前一点，便是把自己焚烧了干净。

　　惜薪司有经验的太监摇了摇头，一把将人拖了出去，让林海去替他。林海不能推脱，只好躬身弯腰，两眼直勾勾地伺候起那几处火苗。胸前是拱起的火气，后背却是一阵阵刺骨的寒风。

　　沈婉苏竟不知宫中冬日舒适的殿宇是这般耗费人力才换来的。她抬起头，看淳妃的暖阁里还有光亮。淳妃早已安睡，想来里头还有守夜的宫女，屋子若冷了，便敲敲窗子，告诉外头的人加上炭火，或是热了，便要减去。

　　沈婉苏心头一酸，还来不及感慨，便被老太监带到一处带着低矮的烟道口子。她需要一整晚在这儿除雪，守着，落了雪就再擦再扫，不能让烟道口子有一点湿气，免得烟雾回流，熏着宫里的主子。

　　她不得已跪下身子，依言照做。她多么盼望这雪能快点儿停住，可大雪仍然漫天飞舞。才不过一个时辰，她已经觉得身子冻透了，手也快和擦拭的绢布冻在一起。

　　又过了一会儿，沈婉苏渐渐支撑不住，只觉眼前直冒金星，她向老太监央求道：“公公，我实在坚持不住，可否去屋子里暖和一下？”

　　老太监自是摇头，“你若要去，得先找了替你的人来。”

　　“可是我……实在坚持不住，如今在这儿撑着，若做不好，岂不耽搁了差事。”沈婉苏的声音颤抖不已，嘴唇早就不听使唤。

　　那边林海被回流的烟尘呛得咳嗽，知道是婉苏这里出了差子，赶忙跑了过来，见婉苏已冻得青紫，连忙磕头求道：“这位公公，求你行行好。姑娘从没吃过苦，求您放她回去……”

　　老太监撇着嘴，“这我可做不了主。今儿个已冻坏三个了，哪里还有别人？”

　　说话间，那边膛炉里的火苗小了些，暖阁里的宫女便急敲门窗，骂道：“怎么突然凉了？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冻着了娘娘，你们吃罪得起吗？”

　　林海无法，便只能将婉苏扶在廊下，跑回去添会子炭火。当他再回来看时，婉苏已倒在雪中不省人事。

　　他慌了神，竟是不顾那老太监的拦阻冲了出去。要让谁来救婉苏呢？他在大雪中喘着气，想来想去，也只有太后。

　　可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叩开慈宁宫的宫门谈何容易？

　　等了好久，才总算有人出来。林海早已听不清守门宫人的训斥，拼劲最后一点力气道：“奴才惊动太后，罪不可恕。但劳烦公公告诉越嬷嬷，永和宫的沈姑娘在储秀宫外晕倒了，求太后救……救救她……”

　　说完这些话，林海松了一口气，快要冻僵的身子宛若冰柱一般，轰然倒地。

　　——

　　“沈氏还未醒么？”太后凝视着窗外刚刚放晴的天色，问道。

　　“今日第三日了，还昏睡着。”越嬷嬷摇了摇头，“她的身子也太单弱了些，瞧着只剩一把骨头。”

　　“毕竟也是娇惯过的。”太后叹了口气，“可见她素日里也是极辛苦的。”

　　越嬷嬷道，“这御医也看了，药也用了，怎么还不见好？若是过了几日还是这个样子，皇上回来可怎么交待？”

　　太后的眉心擦过一丝不已察觉的神色，“要说皇上已经很小心了。上回淳妃去永和宫里闹过，也不曾听见皇帝去安抚，怎么还能遭遇这种事？看来，是有人故意难为罢。”

　　“偏偏这事又出在储秀宫里。”越嬷嬷若有所指，“听说，乌部王爷此番又助皇上平定西疆立了大功，怕是淳妃又要肆无忌惮起来。”

　　太后犹疑道，“话虽如此，可她并不知道沈氏与皇上有旧，何苦这么不依不饶？我是怕有人顺水推舟，有意纵了淳妃去做。”

　　越嬷嬷道：“太后心中怕是早有答案了罢？”

　　太后有意无意地拨弄起手炉上的凤凰铜纹，道：“皇后虽然有心思，但她未必有这个筹谋，懂得去借淳妃之手。倒是毓妃，她出身北族勋贵，家世甚高，也是最介怀沈氏的。”

　　越嬷嬷试探着，“这番倒是能悄无声息地要了沈氏的命去，就看太后要不要保她？”

　　“你这不是在问我，而是想要告诉我该怎么做罢？太后苦笑着，“我不是不能顺水推舟除掉她。只是我眼下倒有些好奇了，皇帝到底还有些什么本事？不妨让他再走上几个回合。一个沈氏，现在还翻不了天的。”

　　越嬷嬷自然知道太后的用意。昔日太祖驾崩，太后与荀亲王不睦，必得在玄琮、羡凌两人之间选定一人即位，方才能保住太后之尊。

　　羡凌虽也善思敏捷，但是性情莽直，更易于掌控，只是生母贺贵妃深得太祖宠爱，太后心里始终难过此关。玄琮就不同了。他生母早亡，却自幼聪慧有加，天生带着一股韧劲儿。太后识人多年，知他的确是帝王的料子。

　　几经犹疑，太后终究选择了玄琮。可他究竟能走多远，中间要遇到什么坎坷，日后的相处是否真的如她所愿，却始终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固然会想到除去沈婉苏就能一劳永逸，但又怎能轻易在沈婉苏这件事上与皇帝打下一个死结？

　　——

　　两日后，前线传来捷报，陆玄琮领军平定西疆。

　　谁都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这位的年轻皇帝初登大宝，这一仗无疑使得添得声名。

　　紫禁城里张灯结彩，皇后甚至命人从府库里取出十丈红毯，绣制金龙，自城门至宫门尽数铺陈，迎皇帝还宫。

　　一时间，无人还有闲暇顾及到永和宫中的沈婉苏。御医已撂下话，她如今的病情是险之又险，若能撑住这三五日，兴许还能熬过去。

　　林海在一旁守着，也只有叹气和无奈的份儿。

　　大典前夜，正是各处繁忙之时。永和宫的门忽然开了，陆玄琮一袭黑色大氅，风尘仆仆，快步来到沈婉苏的窗前。

　　“婉苏，你怎么样了？”他眼见婉苏脸色苍白，早已心疼不已，将婉苏的手紧紧握住，“是我，婉苏。我回来了！”

　　沈婉苏好像真的听到什么，呼吸竟然些急促起来。

　　“婉苏，你醒醒。是我，我是玄琮啊！我打了胜仗，平定了西疆，我终于，终于有了像样的功业，我们可以一起期待未来了，婉苏！”

　　婉苏久久不醒，额头上渗出些许汗珠。陆玄琮触着她烫手的额头，急切问道，“御医呢？婉苏究竟是什么病？母后怎么说？她难道不曾帮朕照料婉苏，竟让她一个人在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海抹了一把眼泪，“皇上，御医已经来过了，说沈姑娘是寒冻之症，心肺都虚得很，只能靠姑娘自己的身体，看能不能撑住。您别错怪太后，若不是太后照应，这永和宫御医哪能进得来呢？”

　　陆玄琮怔了一怔，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若婉苏此刻命都不保，又如何再说以后的事？“快，去传朕旨意，传太医院的御医都到永和宫来，朕要让他们想尽所有法子，治好婉苏的病。”

　　“皇上……此刻宫门早已落锁，要是大张旗鼓地传唤太医，阖宫惊动，怕是不好，再说，御医其实刚走不久，他们再没有别的法子的。”林海泣道。

　　陆玄琮的心中涌起一丝绝望，竟是半晌无声，只有不住地泪水涌出眼眶。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婉苏得的是寒冻之症？”

　　“是，是。御医说，姑娘本就体弱，耐不住寒，那一晚大雪里冻伤了元气。”

　　陆玄琮的眼中闪烁起一丝希望，“你快去……到驿馆，去找随朕回来的蒙古御医，他那里有药，叫‘灼香丸’。西征之时，有不少将士耐不住严寒，都得了这种病，正是灼香丸的功劳。”

　　林海十万火急地去了，他知道皇帝是夜晚悄悄回宫，并没多少人知道，亦是十分谨慎。

　　无论如何，一听沈姑娘有救了，他浑身都是力气。

　　一个时辰的功夫，林海跌跌撞撞地回来，“皇上，药，药……在……”

　　他喘着气，像是魂魄丢了一般。

　　“药在哪儿？你快说？”

　　“蒙古御医说，中原本无极寒，寒冻之症甚少，灼香丸平日用不上，根本没有带来。再说，那药本不易得，也就是皇上大军西征需要，才尽数奉上的。时下要用，就是找遍乌部怕也拿不出多余的。”林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什么？难道灼香丸没有了不成？你再去问，看能不能就地炼制此药，需要什么，就让内务府给他找，快！”

　　“皇上……奴才还没说完。蒙古御医虽然没有，但……淳妃娘娘那儿怕还有一两颗。毕竟娘娘来的时候，乌部王爷是把家底儿都陪嫁了来的。”

　　陆玄琮听了，点了点头道：“朕明白了，既然淳妃有，为了婉苏，朕就亲自去求。”

　　“皇上！奴才陪您去吧。淳妃娘娘若有，奴才好快点儿拿着回来给姑娘服下。”

　　陆玄琮明白林海的用意，他若为了婉苏去了淳妃处，今夜就很难再出储秀宫。若换了别人送药，自是不放心的。

　　“难得你这么护着沈姑娘。你且在这里伺候。放心，朕今夜定会回来。”说罢，陆玄琮便如风一般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