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往昔逝水 ...

  •   这是一个酃央宫的高台,黎明前最冰冷的风呼啸着从上面掠过,然后,吹起一个黑衣女子雪白的发丝。
      她伸出右手,轻声呢喃了些词语,随即将手指松开。霎时间,指尖那些血红的粉末被气流卷起,随着风的方向,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
      能够凭借风的方向在酃央宫东塔占卜的,整个酃洲只有一个人——敛渊。没有人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一个早晨,她跟随在风炎大司命的身后,突然出现在酃洲子民面前,一头雪白的长发无风自动,鬼魅一般的翠绿眼眸更是无比妖异。
      面具遮住了她的上半个脸,却依然可以看见她的唇。那两片朱红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向上弯曲,抿出了一丝不可琢磨的笑容。
      “风炎,那个时候已经很近了……你一定知道是不是?那么她呢,颜洇呢,呵呵,酃姬颜洇!酃姬颜洇!哈哈哈!”
      是的,她笑了,笑得那样凄凉狂傲。在这个没有星子的黑夜,她的笑容映着苍白的面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欢喜!

      ×××××××××××××××××××××××××××××××××××××××
      长夜将尽,却没有带走芳华阁中的漆黑梦魇。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
      原先模糊不清的低语化作尖锐凛冽的狂语,颜洇纤长白皙的手,自锦缎被褥中伸出,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抓着无人可以看见的东西。
      重重白纱坠地,一侧的女官向远处退去,一个踉跄,却是踩到的自己的长裙。她的脸上布满惊恐神色,仿佛帘内是一个怪物。“快!快去请大司命,酃姬殿下的臆症又发了!快去啊!” 她的声音惊恐慌乱,听来不似吩咐,却更像是呼救。

      风炎赶到芳华阁的时候,颜洇已经安静下来。
      颀长的手指掠开羽纱,他的目光落在平躺的女子身上。她安静地睡着,仿佛根本不用呼吸,稀薄的阳光落在她的皮肤上,友好地为原本过于苍白的面孔增添几分色彩。
      接过侍女递上的丝巾,他俯下身,仔细擦去女子额头上那一层细密汗珠。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停下了,多少年前,多少次,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有一种孤单缓缓洇开。原来,在众人眼中如神一般的自己也是会害怕的……方才,令自己心神一震的,正是那种看不见来处、寻不到归处的路上,长久一人行走的茫然寂寞。
      突然,他的动作僵在半空,蓝眸不可控制地一紧——颜洇手中,紧紧握着什么。玉坠!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滴状玉坠,柔柔地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十年了!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个人的影子依旧徘徊在酃央宫,久久不散!忘忧草又有何用?遗忘又有何用?在陷于狂乱时,安抚她的,依旧是这个水玉坠。在她尘封的心底,那人的身影挣扎着想要钻出,但这般惨烈的往事并非逝水一般柔软。疼痛的往事流过后,心魄便也随之碎裂成灰。
      “风炎……是不是……是不是我又做梦了?”颜洇忽然睁开眼,漆黑的瞳中梦尚未逝去,恍恍地,如同天地间的鸿蒙。她看了看手中的水玉坠,却下意识地将手向枕头下移去,幽幽开口道:“大概,我又该喝‘忘忧’了。”
      “不行。‘忘忧’太寒,现在的你无法承受。”一时间,风炎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他还想说什么,却又将唇抿出一线淡然,只是又道了声:“这是为你好。”
      “我在梦中看见满目的鲜血变做火焰……然后,整个酃洲都仿佛在烈焰中燃烧!”颜洇双手交替,死死抱住双肩,淡粉色的指甲深深掐进细嫩的皮肤,“风炎,既然现在你不再让我用‘忘忧’忘却一切,那么告诉我,我看到的是过去还是将来?我是酃姬,让我知道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你不必知道。”风炎淡淡回答着,起身准备离开。
      她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一丝表情,言语中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憎怨:“当初让我喝下‘忘忧’忘记一切的人是你,现在让我在梦醒之间煎熬的人也是你。风炎,你究竟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才好!”
      言罢,她忽然抬头,毫不避讳地看着大司命俊美的面容,目光一瞬不瞬。
      然而,风炎脸上一片冰寒,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而他自己,仿佛就与生灭同尊。他缓缓开口:“你是在逼我换一个酃姬么,颜洇?”
      “酃姬的代代相传本就是历代大司命决定的。我现在只是看清楚,风炎大司命根本没有怜人之心……在位十二年的酃姬很少见吧……”颜洇轻声叹息,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风炎,我们什么时候会说永别呢?又是哪天,你走进这里的时候,发现在这芳华阁的又是一个刚过十岁的小女孩……”
      “颜洇,你又可曾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死的?”白衣司命皱起眉,朝日印在他仿佛能够洞彻万物的眸中,显出些许尘间气息,“酃洲子民因为上一代沉月大司命在位几百年,就以为大司命都是不会死的神。然而,十年前,你昏睡的时候,他死了。终有一日,我也会死的,但是,在这之前,我要让作为酃姬的你知道生灭本身有多少隐秘的残酷,而你又有多少无能为力的不甘怅然!”
      风炎转身,却发现宽大的袖口被轻轻拉住。他回头,看见颜洇站在他的身后,发丝飘散,久久低着头,却不说一句话。她的额头,那个代表酃姬的莹蓝印记显得那样冰凉落寞。
      颜洇轻启朱唇,反复说的竟然是——“我怕。我很怕。”
      那一刻,风炎仿佛听见上代大司命沉月的话——除了仇恨憎怨,你是否还有要守护的东西?你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无数沉淀下的影像里,沉月跌坐在地,鲜血从胸前可怕的伤口间涌出,然而沤馔寻愕男θ荩匀舻氐莱隽罘缪仔木难杂铩?
      ——华标阴晴,终无定数。双星旦聚,其一必陨。度绝崖而来者,血洗酃央。

      白衣司命走到窗口,以手抵眉,平稳着翻腾紊乱的心绪。额环上的古玉发出青碧色幽光,莹润地映亮略显苍白的骨节。
      风炎不自觉地笑了,这个动作,他曾经在沉月身上看见。已经达到“通合天地”之境的沉月在凝眉思考时,所依靠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块小小的玉石。这样的人,竟然也必须要仰仗着什么,才能够坚持下去。年少轻狂,风炎不知在心里嘲笑过几次这样的动作。
      然而,隔了一川分隔生死的冰碧,若是沉月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又会说什么。
      也许,还是那样高傲极了的嘲笑吧。
      上代大司命沉月从来没有把从前那个单薄清瘦的少年放在眼里。尽管被选入酃央宫的时候,风炎已是同族中灵修最高的孩子,但在沉月眼中,他和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没有区别。
      “你说,如何才能从一堆兔子中找出几年前曾经怔怔看着你的那只?”漫不经心的浅笑从沉月唇际荡漾开。啪!他指间的竹枝应声而断,他低头看了看,随手将那截断枝扔到一边,向面前的少年风炎吩咐着:“再帮我换一盆南天竹来。”
      风炎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憎意,却依然点了点头,转身向房间外走去。
      “站住!”沉月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他转身,看见沉月极舒适地坐在圈椅中,似笑非笑:“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得不到我的重视很委屈是不是?你觉得,我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怪物是不是?”沉月没有等他的回答,轻轻一笑,仿佛对这些毫不在意。他瞥了风炎一眼,意味深长:“你想杀了我,是不是?不过……就凭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办法。如果你想杀了我,必须超越我!哦,对了,我一直忘记你叫什么,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风炎抬起蓝色的眸子,瘦弱的身体直直挺立,固执地紧抿嘴唇。
      “不说?你不想说。”沉月冷冷看着房间另一头的风炎,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他面前,身形快如疾电!“在我面前,最好不要拒绝。我也不知道,你拒绝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沉月修长的手指扣住少年的脖子,风炎只觉得一股寒气霸道地冲进心脉,在周身呼啸而过,掠走所有的气力。恐惧黑色的阴影在他眸中逐渐扩大,他想掰开沉月大司命如同钢铁一般的手指,却发现手指软绵无力,根本无法抬起半分。
      沉月满意地看着少年惊恐的表情,松开手,如同丢弃的废物一般,将风炎扔到地上。
      寂静。
      许久,两人都没有出声。但,这个乖戾的大司命竟然在一瞬间,如同孩童一般笑了。他看着风炎一言不发地退出门外,然后对着少年的背影微笑着开口:“你记住,你没有拒绝我的权力,任何人都没有。即便是服从,也是我赐予你的。”
      被送入酃央宫跟随大司命修习术法的少年,大都受不住沉月目中无人的忽视。绝大多数人,在三年内自己呈书,请求离开酃央宫,回到各自族中,继续享受世袭地位而得瞩目。留下的人中,不出三年,便成为一具送回家中的棺木或者一纸宣布失踪的文牒。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人。正如年长的智者曾断言的那样,那个人是风炎!
      当初十岁的少年在八年时光里变得阴郁冷漠。他的眸色渐深,竟如同一潭死水,不起波澜。面容日益俊美,却再不见曾经柔和的线条,脸上的轮廓坚硬生冷,每丝气息都透着摄人的迫力。
      没有人知道,八年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这个少年从艰涩的典籍上学会了阴毒的高阶术法;也没有人知道,又是谁帮助他取得那些密藏的书本。甚至整个酃央宫中,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风炎,那些中州的人妄图翻越绝崖山到达酃洲。这次,你去会一会他们吧。如果连这都不行,也枉你在酃央宫那么些年了。”沉月微笑着,未曾改变丝毫的容颜上盛满不屑。
      “弟子明白。”风炎领了命,没有停留,直接向外走去。
      “沉月,你越来越毒辣了,难怪中州那些人都说酃央宫是阴毒邪魅之源。呵呵!”水蓝色帘幕后,酃姬轻笑起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动听,“我的大司命,所有一切,在你手中不过是随意使用的棋子。风炎是,我也是。但是,他比我更不讨你喜欢,所以,你便寻了这个借口,让他孤身一人去对付那百来个中州人。即使是决定丢弃的棋子,你也要最后利用他一次不是么?”
      “无用之人,还收留着做什么!另外,不要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那对你没有好处!”沉月甩开如云衣袖,转身离开。
      他身后,酃姬在垂帘遮掩下,露出隐秘而妖异的笑容。

      几个时辰后,风炎终究回到了酃央宫。
      他发丝凌乱,沾湿了汗水雨水贴在脸侧,身上血迹在骤雨冲洗后化成迷离诡异的惊心。长身而立,剑尖点地,上面的血早已被擦拭干净,晶亮剑身隐了锋芒。即便是出鞘的剑,也是那样沉默。
      定定看着沉月略显惊异的脸,风炎恍然一笑,空灵如雪:“我回来了,沉月大司命。”
      沉月习惯性地抬手,抵住额前那颗“玉魂”。那样的笑容,他仿佛看见过,但,是谁?究竟是谁?
      “兔子间的区别,沉月大司命分辨不出;花之间的区别,大司命也一定不会分辨。那么多年,那么多酃姬,都是一样的吧……以至于入了酃央宫之后的名字,你都懒得帮她们取。”冰冷的笑从风炎唇际漾开,带着窒息的美丽。
      “十六年前,那个被活活饿死在这里的女子,也就是那个上一代再上一代的酃姬……她,她是——我的姐姐!”
      风炎眼中,光华明明灭灭,憎怨下的面容凄厉无比。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是来复仇的。”沉月终究笑了起来,“也好,我倒也正好想看一下,如今,你是否可以超越我。”
      风炎执剑攻去,剑走轻灵,清影将四周的烛光生生隔开,只余那些如梦一般的幻影飘摇着。还有两步……一步……半步!突然,他将剑扔到一边,左手结出一个奇异的手印,霎时,一道血红的光芒如离弦之箭,向沉月心口刺去!
      “噬血令!”说出这一招名字的时候,沉月眼中闪出不解又惊喜的光芒。
      噬血令,酃洲术法中最为凶狠的一种。以将死之人的血和尚未散去的憎怨作为武器,用自身灵修掌控,凝成尖锐阴毒的利器。掌控怨灵越多,咒术力量越强。此刻,风炎从生死场归来,那些入侵者一定都被困在这道术法下,不得生不得死,永世游离于轮回外。
      散发着腥味的血箭刺入肉身,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是血滴落到地上的声音。夜里,这样的声音在历代大司命居住的冰楼显得空荡惊心,那轮缺月也被地下迷茫开的血映得绯红妖异。
      沉月跌坐在血泊中,近乎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汇聚成池。然后,他笑着摘下额环上那颗象征酃洲大司命的“玉魂”,用力向风炎扔去。
      玉石在空中划过一道青碧色的光芒,稳稳落在风炎手中。风炎微微一颤,那块古玉坚硬无比,并且凉透惊心。他抬头,看见沉月脸上少有的温和笑容。
      风炎看见过这样的笑容——那个时候,沉月牵住那个小神女的手,叫她“洇儿”,然后俯下身子,对她微笑;那个时候,沉月看着那个从中州来的少年,眼中浮出微笑;那个时候,沉月看着少司命木祝明的儿子,笑骂道“昀儿,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
      是的,沉月会笑,他也有这样暖柔的笑容。然而,他不曾对自己笑过。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想也不想便用了“噬血令”?是复仇,是想证明自己比他强,并且容不得忽视?是将今日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尽数归罪于他?还是……想代替沉月握有大权,死生皆由我!
      “风炎,我问你,除了报仇,你可还有要守护的东西?你心中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有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那一刻,仿佛被洞穿胸口的,是自己!风炎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说不上来。他心里的,除了恨,还是恨,除了怨,还是怨!
      “几百年了,我心里,还有一抹无可替代的纯白笑颜。你呢?你心里有什么?我可以放心把大司命的位子给你,但我不放心你……我希望‘他’可以帮你,我希望你能看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非要守护不可的东西。”
      沉月停了停,看着压住胸口的手,看着指尖滴下的鲜红液体,幽幽开口道:“有一句预言,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华标阴晴,终无定数。双星旦聚,其一必陨。度绝崖而来者,血洗酃央。”
      “风炎,你将是我之后的大司命。我……给你的,是大司命的位置,也是一个诅咒。你给自己的,除了力量,也还有诅咒……” 白衣司命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要将百年的重担全部吐尽,随后,他的脸上出现了洞彻万物的淡然。
      许久,整个冰楼里都再没有声息,星月也都沉寂下去。风炎站在那里,看见沉月大司命解脱一般的微笑永远凝固在脸上。终于,他在这抹微笑中窥探到寂寞的踪迹。终于,他从超越的狂喜中清醒过来,猛然想起——当时沉月根本没有防御他的“噬血令”,他根本没有打算阻挡死亡的来临,他自己选择了死亡,他等待死亡已经太久了……
      “风炎,我没有骗你吧,那些书上面的咒术果然厉害!呵呵,沉月的结局早该是这样的了。玩弄他人于股掌的人,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门外,走入一个巧笑的女子,正是酃姬。
      “这句话,你该留给自己。你懂什么!沉月……他根本没有给我杀死他的机会!我永远无法超越他,我依旧什么都不是!”
      透过面纱看着风炎冰冷的眼眸,酃姬不由几分惊奇,翠绿眸子却迅速回复笑意:“不管如何,现在掌握整个酃洲的,就是你我二人。我的风炎大司命,你该不会忘记,是谁私自将那些典籍给你看的吧。呵呵,我们以后一定会相处得很好,不是么?”
      “敛渊,你是在逼我么?你很会逼人啊,已经将神女颜洇逼到失神,将颜昀逼出宫外,现在又是要逼我么?”
      风炎扔下话,自顾自地向外走去,白衣翩飞,再没有回头看酃姬敛渊美丽却扭曲的面孔。

      三个月之后,酃姬敛渊试图借少司命木祝明之力除去风炎,却不料被他轻易击败。随后,风炎将只有十二岁的颜洇奉为酃姬,自己则真正成为握有实权的大司命,于冰楼之巅俯视整个酃洲。
      颜洇从十年前的一场昏迷之后,变得沉默寡言。风炎终于开始知道,不灭与孤独,是沉月以及之前的所有大司命赠与他的诅咒。它们,如同那颗“玉魂”一般,散发出泠然的光芒,将自己的眼眸映得那么冰冷。
      然而此刻,那个女子拉住自己衣袖,轻轻一句“我怕”却轻易地敲击在他原以为已经不会跳动的心上。他想转过身去,拭去她脸上的泪,告诉她,不用怕。但是,他的手凝在半空,身形终久没有动。
      颜洇松开了手,那雪白的衣袖缓缓落下。
      风炎看着她美丽淡漠的脸庞,只觉得狠狠一痛,他轻轻张开口,不出声地叫着——洇儿……

      ××××××××××××××××××××××××××××××××××××××

      玄圭城。
      那些四季青翠的藤萝,爬在各家各铺的墙上。朝日下,这些藤萝衬着漆黑的屋檐,清透的碧色就好似马上就要滴落下来,叶片在风中沙沙响动。中元祭奠后的早晨总是异常宁静,青石板的路上,没有了集市,行人稀稀疏疏。
      一个女子匆匆走过,衣袂在气流中上下沉浮。面纱遮住她的脸,看不清年纪和面容。
      “小姐!小姐!你慢一点啊,慢一点!”身后的丫鬟急急地叫着。
      她这才回过头,发现自己的面纱已经不知何时落在了脚下。此时,那张清丽的脸完全展现在稀薄的阳光下,剪瞳中如同含了一汪清泉,剔透明澈。
      她责备地看了丫鬟一眼,重新带上面纱,向一边点了点头,示意到——言语间千万小心。
      “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一侧,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主仆两人都是一惊,齐齐回头,只见一个老妇,坐在一家茶点柜台后。店子不大,门口的木牌也和老妇的脸一样,布满岁月刻下的沧桑。
      “小姐,我们走!”那丫鬟露出些许慌乱,上前几步扶过她便是要走。
      “姑娘是来这里寻人的吧。这酃洲中,布满珍奇灵异,姑娘可一定要仔细了。”老妇幽幽开口,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她对着那小姐模样的女子微笑,根本没有丝毫敌意,“你不要怕,在这里,人人都多少懂一些术法。再说,即便不用术法,从你这般匆忙的样子里,也多少可以看出一些。你若是愿意,我也可以帮你看一看手相。”
      她笑了,眼中的清泉也漾开透明的光,不顾丫鬟的阻拦,走到老妇面前,伸出手。雪白的掌心上,纹路交错纠缠。
      老妇粗糙的手指在她的掌中顺着纹路移动,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抽回手,却看见老妇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又突然黯淡了。
      “怎么了?”
      “姑娘,听我一句劝——回去吧,不要再来酃洲。”
      “为什么?”蛾眉一皱,她的脸上显出几分不快,却依旧不屈不挠地问着,“婆婆为什么这样说?”
      老妇定定看着她的眸,终于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姑娘,你的眼睛很漂亮,仿佛有水在里头。而且是那样清澈的流水……你如果执意留在酃洲,这些水会变成冰。因为,你在这里,会失去你生命中最重要的……”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夫不争,而无尤。若东流不复,徒见锦绣成灰、逝水成冰。”
      沧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她闪电似地缩回了手,同时轻轻抽了口冷气。那老妇的声音竟然和中州清衡大师的合在一起!他们说的话,竟然一模一样!
      而她刚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听从清衡大师的话,叫她若水,苏若水。
      “谢过这位婆婆。”她放下几块碎银子,拉过丫鬟便离开了这家店子。
      老妇粗糙的抚摸还嵌在掌心纹路里,但是,她不信所谓宿命。即便真有宿命,她也不愿承认,人的一生就已经早已被莫明地固定下来不再更改。如果是她生命最重要的,她会执意守住!因此,她现在不会离开酃洲,绝对不会!
      看着苏若水渐行渐远,老妇深深叹了口气,目光只是移到窗台上的一株鸢尾上。
      “姑娘!”老妇突然叫住了她,笑道,“鸢尾看似纤弱,却可以顽强地长在悬崖深谷,疾风暴雨后,依然美丽如初……姑娘,你可要记住了!”
      苏若水愣了愣,随后,嫣然一笑,向长街另一头走去,那袭蓝紫色的衣衫翩然若舞。

      那是一间收拾干净的客栈。
      阳光透过窗格随意地撒在男子的脸上,勾勒出难得的宁静。他已经简单梳洗过,用白缎细细束起原先垂落身前的墨丝。
      伸手,推开门。
      不同于中州的气息拂面而来,袅绕周身的晨风中夹杂着灵异的芳香。
      酃洲!酃央宫!
      他的蓝眸突然凄恨起来,凛冽如刃。看着远方阳光照耀里纯白剔透的宫阙,他紧紧握住了拳,仿佛那样,就可以将它们一并捏碎!
      “宫主。”
      听见声音,他回头,面前的,正是中州夕照宫的护法暮寒。他松开手,缓和了面上神情,问道:“经历了昨夜酃央宫少司命的阻拦,大家都没事吧?”
      暮寒行过礼,轻轻点头:“多亏你及时赶到。大多数人都不过受了惊,毕竟也是第一次见到术法。宫主放心,没有大碍的。不过,酃洲的术法真是美丽而恐怖,竟然连花瓣里都有那样大的力道。”
      男子笑了,然而再次握紧了拳,眼中露出悲哀的神色。
      美丽又恐怖么?怕已经远远不止恐怖了。越美艳的术法越阴毒,和这酃洲一样。如果,这是自己第一次来酃洲,一定也会醉于这灵异无双的景致。然而,这里的苍穹徒有空明洁净的表象!这片苍宇下,多少悲郁不能往生的游魂夜鬼哭嚎着在阴阳两岸挣扎,又有多少纯白的回忆被烙上鲜血久久不褪的惨烈一印!
      ——你一定要去酃洲?非去不可?
      他的耳中,听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的脑中,浮现出那个背影,黑色长发柔柔垂落,娇小单薄的身躯,现今却肩负着整个夕照宫的重量。
      ——我不拦你。你要去,自然有你的道理。请务必珍重万千,我在这里,迎你回来。
      尽管知道,此去可能无归,他依然没有回头,近乎残酷地让那个女子在身后默默流泪。
      然而此刻,念及她,他不由觉得几分担忧。上代夕照宫主收自己为养子,随后,在那个阳光暖柔的下午,他看见了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她——紫衣垂髫,带着通透明亮的笑容,宛如一朵风中的鸢尾花。她开口,你是谁,陪我玩儿好不好……
      三年前,上代夕照宫主病亡,将宫主之位传于他,并留下遗言——照顾好若水。
      但他是必定要去酃洲,因为有誓言在!所以,他明白地告诉她,如果他能够从酃洲回来,便许她一生一世的陪伴。她说,这是一个空诺。而他,抬起头,看天上飘过的云朵,没有再开口。
      原来誓言和决心是那样堂皇的借口,可以让人的心肠变得冰冷坚硬。难道这次前来酃洲,又没有一点点想要远离她的心思?忍不住回想她,为她担忧,却又寻找一切机会逃离。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她总把他想得太好,却不知道她要的陪伴,他从来都无法给她!——因为,他有他的誓言和决心……

      “宫主!宫主!”
      “啊,什么?暮寒你刚才说什么?”男子回头,眼眸中却多了教暮寒看不真切的暖意。
      “宫主好忙,那么久了,都没有回应。不等请示完毕便兀自上楼,属下违规了。”清脆悦耳的声音未落,门口已赫然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紫衣长发,眉目如画,正是苏若水!
      “你不好好待在雁阳,却跑来这里做什么?”白衣男子压住微小的惊喜,依旧沉着脸。
      “这里好玩啊,还有那么多的珍奇异兽。夕照宫空空荡荡,你又不让我养一只鹦哥,想找个人说话都不行。”苏若水眼波流转,在白衣男子面前,毫无顾虑地说着。
      “别胡闹,明天我让暮寒送你回去,这次来酃洲多少危险你不是不知道,万一……总之,你回去!否则,你让我以何颜面站在你父亲灵前!若水,听话!”他伸手,要如同从前那般摸苏若水的头,却不料被她躲开。
      “云倦疏,你还是把我当孩童么?或者,你根本就是把我当作父亲遗言下的负累?”女子的眸顿时亮如星子,不甘、倔强、悲伤一并在目光中闪现。她低下头,却只说一句:“我并非什么都不明白……如果我在雁阳,绝对不会等到你……”
      “若水,你不该来。”
      苏若水咬了咬唇,一转头,随即便向门外走去。跨出门槛前,她回头,留下一抹近乎凄凉的微笑,还有一句——“我渡过重重山河而来,因为我想和你一同回去!”
      蓝紫纱衣在风中蹁跹着,如同那些已经流淌走的往昔。他知道,此刻,他应该追上去,用那块淡蓝色的丝巾拭去她的眼泪。然而他没有,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任凭那个娇小柔弱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些无忧的时光,是再也会不去的。
      再也会不去的,若水,所以,请你,原谅我。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你又何苦执于回忆不放。你只须记得,曾有一个和你一同走过童年的玩伴,便已经足够。十年前,我早已决定,此生踏平这阴毒邪异的酃央宫,不论任何代价!
      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其实苏若水并未走远。
      她走过回廊转角,停了下来。仔细听着,甚至带着期待,她盼望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然后说一句“我答应你,一定回去”。然而空空的回廊里,没有响起从容的脚步声。也罢,也罢!便自己回去吧,待在这里,不过是徒增添烦恼。那些往昔,早已如同逝水,在指尖滑落。
      她突然想起占卜的结果——你将会失去你最珍贵的……轻轻一跺脚,转身,向原来的房间走去——她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放下他!
      白衣的夕照宫主惊讶地看见苏若水重又向自己走来。
      还有三步……还有两步……还有一步……然而,她停住了。她停在离他一步的地方,单膝跪地,抬起双眸,眸中的清泉荡漾出极透彻的微笑。
      “夕照宫月使苏若水请命留于酃洲,纵身死而不悔。以苍天为证,若我违誓,愿自绝于晴空霹雳,永世不得往生!”
      “你!你……竟然发这般毒誓!罢了……你留下吧,我会尽力保你平安!”
      “宫主的好意,若水心领了。”
      “若水,你也不必这般生分,毕竟我们也相识了十几年。”
      言语归言语,但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突然发现,她已经不是那个从前和自己玩闹的女孩了。不错,她说得对,或许,自己一直就有意无意把她当作孩童,而且,这样的想法至今未变。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以水为名的女子,这样天真,也这般决绝。
      “倦疏,我问你,你为何一定要攻下酃央宫?聪明如你,怎么可能看不出你把自己和那些带来的人都置于巨大危险中?”苏若水出神地望着窗外带着露珠的奇树,伸手,一颗露珠便滚落到她的掌心。“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地方,的确受着眷顾。或许,真的是那些子民口中的‘龙神’在眷顾着他们啊……我一直不懂,究竟是怎样的恨,让你不顾一切;十年前,你到底听说了什么……”
      男子低下头,没有回答。
      “倦疏,我在问你!”
      “我不能再让酃央宫的风炎作害人间!绝对不能!”男子敛起脸上的笑意,眸中的目光瞬间变得凛冽凄恨。
      “……那么,你带来的属下,就该送死么?酃洲术法的强大,你是知道的。”若水幽幽开口,然而她手掌紧握,那颗露珠早已破碎。
      “他们知道他们将面临的一切,他们是自愿……”
      “因为你是夕照宫主!因为你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宫主!因为他们坚信,有你在,不会出任何差错……他们以为可以和你一同回去……倦疏,我想告诉你,如果要玉石俱焚,你所付出的代价,不止是你一个人的性命,还有他们,还有他们远在中州的家人!”她停了停,静静看了看他,继续说道,“不如就此归去。”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她无法体会这种撕裂全身的痛,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不能回头。风过,他的发丝飞扬起来,割裂面前的天空,也让自己俊美的面容变得支离破碎。

      ******************************************************************
      嗯,因为我习惯一个章节一万字左右,所以每个章节我大概会分两次更新,呵呵,请有心看下去的各位注意了~~在此谢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往昔逝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