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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虚花临月 ...

  •   风起,散落冷月的零碎清寒,又尽数溅起水波粼粼。夜间亭台,似汲取了所有水色银辉,幽光自飞扬的檐角滴落。细听,花开有声,若夜间无边的臆想梦幻,百转千回着,寻不到来处归处。
      “告诉我,你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你手中紧紧抓握的,可曾还在掌心?”
      “你要守的,终究守不住,要留的,终究留不得。那个时刻,你是否依旧能如今日这般心如止水?”

      夜间空月、水中花影都明明灭灭地颤动,夹杂了吟诵歌诗的声线,绵延不断地在她耳际回响。自山间升起的岚气在她眸中沉沉浮浮,袅绕不绝。天际的玉轮,突然莹蓝妖异起来,仿若鬼魅,冰冷无情,只定定看着她无处可去。
      冷!
      冰冷的感觉在瞬间从脚底传遍周身,游走于每根血管,凉澈惊心。她奔跑起来,向着远方那座投下幽暗阴影跑去,尽管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有个声音告诉她——离开。
      离开!远远离开再不回头!
      然而白色迷茫的山岚蓦地化出人形,紧紧压迫过来,空气中混合浓郁的花香,沉重得窒息。惊惧如同锁链,死死勒住脖子,前方有什么东西,让她那么揪心。
      疼痛,如同撕裂一般,竟然让她连流泪都再做不到。
      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指尖滑过的,只有来去无踪的风,伴随着平静淡漠的吟诵……

      “玉轮临空,星子不殒。刹那生灭,无音绝韵。彼方苍茫,惟月分明。借彼辉华,照此本因。暗之天际,月光所及之处,玉轮中天,清辉散落尘世,影落花丛,愿神见证此端。心间明暗,我自难辨……”
      ——生灭只存刹那,你何必犹豫?
      “愿神寻得本因,愿神助我觅归。”
      ——既然如此,你何必叹息。

      奇异甜美的声音织成细密的网,将她生生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渊。那里有一点微弱的光芒,星子一般璀璨美丽,而且,那样慈悲暖柔。
      “洇儿,真的忘了我么?你就如此简单地忘了么?”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每分血肉躯壳,眼前空白一片,隐隐地看见一个人影,恍然一笑后,决绝地转身离开,没有带起丁点纤尘。

      谁?
      是谁横渡了重重时空,撕破了层层梦境,在茫然一片中轻轻唤着我的名字?
      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要走,回来!回来啊!

      ************************************************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尖锐的声音刺破了芳华阁满月之夜的静谧安宁,女子猛然睁开眼睛,发丝被泪水汗水沾湿,散乱地贴在额上。她姣好的面容令人心痛地苍白下去,黑色眼眸中,梦魇尚未散尽。下一刻,她发现刚才自己竟一直被拥着,对方柔软的丝绸衣衫冰凉地滑过脸颊。
      “那不过是场噩梦,颜洇。”
      斜坐在床上的男子松开扳住纤弱身躯的手,月华自发上缓缓流淌到身上白绸,声音亦如被月照浸润一般孤傲而不起任何波动。镶了碧色古玉的额环下,一对冰蓝的眼睛闪烁着莫测光华,明灭不定。
      “我知道,风炎大司命。”颜洇轻声答应着,漆黑的眸化作深潭,凝了暗夜无法参透的光华。
      “近来我被事担搁,不曾来芳华阁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被称为“风炎大司命”的男子从容立起身来,淡定开口。
      “有些时日了。不过近来,一次比一次更清晰,是不是要发生什么,是不是梦要醒了呢?”似是有意不让风炎看见自己的神色,颜洇故意将头转向窗外,定定看着撒满水色的整个酃央宫。
      月下,建筑错杂,光影交融,夹杂那些即将绽放的花,随风舞动的莹蓝花苞,印在她的瞳中,分外凄清。
      “梦之所以为梦,便是由于永远不能醒,梦只能断碎。”白衣司命在最后两字上加了重音,神情沉默冷淡,“三个时辰后,便是三年一次中元夜的临月祭典,你一定要准备好。”
      “颜洇明白了。”她低下头,关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绝望。
      风炎轻拍了颜洇的肩,转身离开。月光在他过膝的长发上变幻着,那身白衣圣洁素雅,唯一的点缀便是边口上金丝绣着的卷曲花叶。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时,目光所指正是颜洇。
      烛光友好地为女子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柔和,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挂满细小的疑虑与悲伤。
      “大司命还有什么要告诉颜洇的?”她淡淡开口问道。
      “……没有什么。”白衣司命看了一眼侍女手中捧着的精致长袍,继续向外走去,同时吩咐道,“帮酃姬殿下更衣。”

      临月台,静静立于酃央宫的极北之处,九层之台,傲然地俯视酃洲的所有子民。三年间,必有一夜,天空中的玉轮正巧映衬在高台后方,仿佛就是为了酃洲而升起一般。那一刻,似乎站在这座临月台的最顶层,用手轻轻一掬,便能寻得盈手清辉。
      然而,并非任何人都能登上临月台。因为,这座高台,三年一次举办着临月祭典,被所有酃洲子民看作不容侵犯的圣地,顶层上也布满酃洲圣花——刹那。
      酃洲位于大陆最东处,遍布各种珍奇异兽,三面环海,西面一座绝崖山,生生隔开了和中州的联系。关于酃洲的传言,都是通过偶尔前来的中州冒险商贾的口,流到中州凌叶王朝的市井间。在过分美化的渲染下,酃洲在中州人心中,堪称“仙境”,而那些中州商贾也将从酃央宫采冒险摘下的冰蓝色花朵封入冰囊,带回中州。中州药铺里,这些取名“天香曼陀罗”的花时常卖出天价。在酃洲,人们奉这种花朵为圣花,又因为在月下转瞬即逝,称为“刹那”。这些只在酃央宫开放的花朵,据说因为受着历代酃姬灵修的滋养,极有灵性,既能作为绝佳的草药,又能制成无解的奇毒。
      “看,快看!”
      “是酃姬和大司命出来了么?”
      “是的。是的!是他们!”
      围拢的人群顿时爆发出欢呼,人们纷纷虔诚地跪下行礼,若事先约好那样,又都突然安静下去。
      高台上,颜洇迎风而立,白袍翩飞时,点点银绣如若流动的生之光华,三千青丝尽数倾落天涯。她深吸了一口糅杂了花香海风的空气,睁开眼,勾起唇际微笑,将左手从风炎掌心收回,双臂张开,看来竟如同拥抱着撒下的月华。额上,在月下显出银蓝色的“刹那”印记,空灵无双。
      风炎大司命在她背后长身而立,依旧年轻的英俊面庞上,眼睛碧蓝澄澈,淡然地扫视着下方的人群。既而,他抬头望天,恰时,月正升于高空,静光动影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在一起。风舞动他从未束起的黑发,隐隐约约,他的身上也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轮廓,如同古神一般尊贵孤高。
      传说中,酃洲本是龙神之地,龙神沉睡东海底宫后,将血脉传于又称为“神女”的酃姬,将力量传于辅助教导酃姬的大司命。每代的酃姬与大司命都是酃洲最重要的人物,前者执掌着“生灵”,后者执掌“死”与“惩戒”。传自龙神的术法让大司命拥有比普通人长许多的生命,而酃姬则不一定,毕竟生生不息才是“生灵”的真谛。
      每三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都有临月祭典,只有在这个祭典上,众人才可清晰地看见这两位龙神的继承者并肩立于月下,共同为整个酃洲祈福。所以,这十年来大司命和酃姬之间颇为生疏的关系,普通人并不知晓。
      霎时,圆月悬于天顶,俯视整片酃洲。酃央宫的花全开了,点点莹蓝的光芒在夜间冷艳迷人。颜洇轻轻屈膝在绽开的花间跪下,同时,清朗的声音自白衣司命口中传出——
      玉轮临空,星子不殒;
      刹那生灭,无音绝韵;
      彼方苍茫,惟月分明;
      借彼辉华,照此本因。
      暗之天际,月光所及之处;
      玉轮中天,清辉散落尘世;
      影落花丛,愿神见证此端。
      心间明暗,我自难辨。
      愿神寻得本因,愿神助我觅归。

      言语在明月花间冰冷空荡地回响,确又有一份不容亵渎的神圣澈然。几乎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生怕自己惊扰了这祈福的仪式。伴随语音起伏的,只有那些随风旖旎的蓝色花瓣。

      “心间明暗,我自难辨,愿神寻得本因,愿神助我觅归。”颜洇玉石扣击般的声线经月光润洗,平添了几分清冷。她语音刚落,最后一片莹蓝色花瓣伴着未散的乐音飘摇,然后,随风而去。

      “你可是看见了那些人的表情。”风炎扶起长跪的颜洇,然而常年不变的语气中竟有一丝难得的激动,“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这条空虚长久的性命于他们有多大的价值。”
      “嗯。”颜洇轻声应着,将视线投下,微笑着向人群颔首致礼。
      突然,风炎感到手上一疼,侧目看时,发觉身边女子的朱唇变作青紫,紧抓自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抽搐,关节由于用力泛出惨白。
      台下的人群沉浸在安谧平和的心境中,他们都没有看清临月台上女子略有些僵硬的笑容,也不可能知道她此刻忍受的巨大痛苦。刹那,性寒,在中元夜里,吸收了月阴之气的寒意更为剧烈。这点只有长跪其中的颜洇,才真正体验着。冰凉入骨的疼痛,犹如穿透肺腑的冰刃,每次呼吸就觉得胸口撕裂一般。然而,她一言不发地忍受着,甚至还享受着,因为这种感觉是那么得似曾相识。对于她,神早就无法寻得本因,因为本因已早早从记忆中断裂被剥除,只有这样一种心口疼痛的感觉绵延到现今,将已经和未历的悄然联系到一起。
      白衣司命的眼神依然肃穆沉寂,冷冷注视地上的万千繁华。三年一度的祭典,颜洇已经祈福了三次,这个两岁便被选入酃央宫成为神女的女子,早在十二岁时正式继任为酃姬。他看着颜洇唇际勉强漾出的笑意,突然惊觉,那抹微笑终究只是表面上形似了,极清极淡,不拒绝他人,又把任何人都远远推开到同样位置。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她怕是从那时起就再不会真心笑了吧。如今,她二十二岁,因为常年靠灵药支撑,从今以后,容颜便也将如同他一样,再不会老去。那么,她的心神是不是也会变得不生不灭呢……
      多少年了,他曾经以为不变是一种完美的幸福,一度将此作为追求的信仰,然而,他听见碎裂的声音。其实,那个追逐永恒的信仰早在不知觉的时候开始崩溃了。碎开的残片在他心中四处乱撞。
      该回归的,究竟归在何处?该寻得本因的,究竟本因在何方飘摇?
      风炎的眼眸忽而黯淡下去。那段祈福词,一字一句念出时,最不信的人,怕是自己了。
      逝去的,便是再无法归去了。就如同刹那,花开寂寞,从来都不是最初的那一朵;就如同穹月,欲圆还缺,缺后复圆。

      ********************************************
      虽是深夜,月色却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山间竹树上,都仿若凝结了一层白霜,晚风抚过,说不出的清凉剔透。枝叶梭梭动了起来,林间竟有几个身着夜行衣的人。
      “暮寒护法,这里便是绝崖山么?”看着周围宛如晶莹剔透的景色,一人不禁感叹,“真个是如同仙境一般。”
      “是,这里便是宫主提过的绝崖山。但我们必须快走!宫主说过,今夜是酃洲的临月祭典,酃洲人都不会在这边。”称为“暮寒”的男子压低声音,向身后的数十人吩咐着,“我们要做的,便是乘着夜色,越过这座绝崖山,混入酃洲玄圭城内。”
      “谁说酃洲所有人都去了临月祭典?” 绝崖山上的古刹内,突然传来清亮的反问,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戏谑,“难道我不是人?真麻烦,都是风炎那家伙,使外人以为我是山鬼了。”
      “谁?”暮寒一惊,下意识握紧手中剑,向古刹深处的黑渊里看去。
      “自然是人。”语音渐响,一个墨蓝衣衫的男子拾级而下,他只瞥了一眼众人手中的未出鞘的兵刃,心中恍然,脸上谐谑笑意已经全部散去,清朗眉目间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缓缓开口:“前方便是酃洲之地,若各位执意不放下兵刃,切勿怪罪我不客气。”
      暮寒心下一横,既已被人发觉,便打算不再躲藏着前进,何况对方只一人。
      墨蓝衣衫的男子见众人并不退避,轻笑起来,修长的手指立即结出一个手印,指尖一点,四周顿时沉入黑暗。空气中,甜美的香气弥散开来,似乎有莹蓝的花瓣,自空中绝美飘落。
      “术法!这是酃洲术法!”
      “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冷!”
      那些中州而来的人纷纷乱作一团,再顾不得什么剑式身法,目光惊恐,眼睛向黯色的各个方向张望着,然而移动的脚步始终都不离开周围的方寸之地。
      在令人心悸的慌乱里,只有身为护法的暮寒尚能勉强维持平静,流水一般的剑气护住周身,不曾让鬼魅的莹蓝贴近自己肌肤。一叶飞花滑过暮寒手中的剑,瞬间闪亮中,他清晰地看见剑身上赫然有了一道冰裂,在无边夜色里狰狞相向。
      暮寒等人遇到的,正是这个酃洲人皆知的时而谐谑时而残忍的少司命——颜昀。曾经的少年时单纯明亮在重重变故后,扭曲成了对单纯的力量的渴求——他需要力量,足以维护自己和守护之物的力量!

      十年前,他的父亲,那个酃央宫曾经的少司命木祝眀,与上代酃姬勾结,试图一举推翻风炎大司命。但他并未估计到清傲如神的大司命竟有如此多的子民支持,更没有估计到他已抢先一步动手,包围了木家。
      重重火光间,木祝明——他的父亲,猛然将他向前一推。他回神的时候,只见一道冰蓝色的光芒直逼自己胸口。他闭上眼,并非畏惧死亡,却是憎恶着父亲这般冷血而怯懦的行为。十五岁的他突然间长大,窥探到成人世界中欺骗与诺言离得如此近,自幼被选入酃央宫,连本名都抛弃了。家人于他,只是陌生称谓,回到家中,父亲口中叫着“儿子”,在最危难时刻便将相连血肉作为盾牌。
      温热的血散出腥甜的味道,指尖一片粘稠,然而他并没有死去。白衣的大司命站在他面前,额环上的“玉魂”发出凄冷光芒,未曾束起的长发随风翩跹。而木祝眀——血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躺在他的身侧。
      “没事吧。”火光映在大司命冰蓝的眼中,竟有一刹那的暖柔,“颜昀,你依旧回酃央宫来,做我徒弟。你现在最想要的是力量,不是么?”
      冷漠得近乎残忍地瞥了一眼父亲的碎尸,十五岁的少年单膝跪地,郑重行了大礼。
      颜昀从来不知道那一刻,他为什么会对风炎下跪。在几个月前,明明就是眼前这个不生不灭的大司命夺走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岁月,将华年狠狠撕裂碾碎。十五年岁月中,真正念他护他的,不过只有酃央宫的少数人,而即使是这些极少的人中,也终究因为他没能守住,永远离开。即使风炎是亲手缔造这些别离,他依旧在今日对他下跪——对力量的渴求,容不得丝毫顾虑。
      风炎的白衣在绯色花火中飞扬,清傲的脸上是天人一般的孤高:“颜昀,从今以后,你继木祝眀之职,成为少司命,跟随我左右。”
      颜昀抬起眼睛,冷冷开口:“我将追随你,只要你是强者。”
      “如果我失败了,你就背叛?”风炎的眸,突然如夜月下的沧海一般冰凉,下一刻,他却又兀自笑起来,“呵,很好……很好!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背叛,倒是我忘了,你自小就从来都不会屈服的。”
      “风炎大司命,颜昀虽不会臣服于你,却愿意追随你,直至你失败的那一刻。同时,我还愿意发下毒誓。”少年突然将手伸到身边燃烧的火焰上,任由炽炎灼烤着手心也不皱眉,“我将守护这苍茫酃洲,至死不渝!”
      “我绝不背叛酃央宫!绝不背叛酃姬!连同眷初的那一份,我将永远守护这里!”
      声音清冽冰凉,却不同平常,字字坚韧!颜昀发完誓,将手抽回,清晰的疼痛顿时传来,有什么东西,被永远焚烧了。
      风炎的神色在那刻几经变幻,最终回归初始的漠然,可那深邃沉静的目光,如瀚海,苍茫无边。
      那夜的火,烧掉了过去的颜昀,更炼出一个新的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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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昀继续驱动术法,黑暗浓密窒息。
      黑暗中唯一明亮的,是颜昀冰碧的瞳,左手十指再次轻微勾起,四周陷入了更浓重的黑暗。挣扎的喘息,绝望的呼喊,不绝如缕刺痛他的耳膜。然而,他必须如此,身后,圆月照耀的地方,便是酃央宫。十五岁的他曾经许下诺言——永远守护苍茫酃洲。
      失去过一次,这次,再不想让剩下的,擦出指尖相错轻微刺痛的叹息。
      “皆为虚障!”黑暗中,蓦地传来一声清叱,似利刃,划开黯色。
      “谁?”指尖拈起的术法被打断,颜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手按到随身携带的剑上,却也暗中对看破他术法的人多了丝敬意。
      “宫主!”身着夜行衣的中州人纷纷惊喜地喊出声来,让开一条路来。
      “心中无魔,自然不会生障!暮寒,带他们都退下吧!”闲雅前行的,是一个白衣男子,墨丝被白缎系起,不经意地用手拨开因风垂下的发,腕骨修长,怎么看都是一个贵公子的模样。然而,他的手中握着与身形极不相称的双刀,刀光映在面具后的蓝眸中,不由多了那么些森然。
      正打量时,颜昀的视线突然被白衣男子右手上的血玛瑙串珠定住,愣是深吸了口气。如何会那么相像,照常理,世上只有一串血玛瑙制成的串珠,世上只应该是“他”带着的。
      颜昀皱了皱眉,却不再想这串珠,毕竟面前的,是敌人——妄图侵入酃洲的夕照宫主!
      “收起你的双刀,再往前,便是酃洲之地。指绝崖山为界,夕照宫不准犯我酃央宫的誓言,难道夕照宫主不知?”
      “誓言?呵呵!”白衣男子突然仰天大笑,双肩也伴随巨大波动颤抖起来,纯黑的发上流泻下月华。笑声停止后,他的蓝眸竟迅速冰凝起来,带着毫不遮掩的杀气,开口道:“你可知道‘誓’字如何写?折言为誓!言语一出,便是等待着被折毁的那一刻!”
      “好个‘折言为誓’!如此说来,夕照宫主便是要一意孤行折损誓言了?”颜昀面上微笑,眼睛却宛如两池冰碧,叫人惊悸。
      “我并非折言的第一人!酃洲的罪孽逼我至此!我将使酃央宫堕入烈焰,‘刹那’开放时,升起绯红妖月,弥散血味氤氲。”白衣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冰冷的眸子看着远处的酃央宫,“几代前的誓言,在我这里,已经失效了!”
      颜昀再度结起手印,平日里谑趣的少司命此刻全神贯注。发丝在驱动术法时飞扬起来,一丝丝割裂身后的月光。
      铺天盖地的花朵再次于虚空中盛开,浸着冰冷的水色银辉,融着不顾外物的决然。对于颜昀,如今,自无忧童年剩下的,便只有酃姬和酃央宫了,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
      花瓣兀自旋转着,漾开摄人魂魄的鬼魅光晕,弥散了又聚拢,分分合合,擦出叹息的幽香。
      眼见那些花逐渐逼近,白衣男子反而收起了清光凛冽的双刀,身形不动,冷冷垂下的墨丝抗拒着一切光芒。突然,他舒开如云宽袖,那灵蝶似的花叶未触及他的身体丝毫,便悄然落下,然后,在漆黑中碎散开,零落一地。
      “镜花水月。这个术法,少司命已经使得炉火纯青了,可惜,术法对我无用!若要我的命,至少也应该是那些更阴毒的术法才对。”
      从言语中听得出,白衣男子骄傲而锋芒毕露,显然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颜昀唇际漾开一丝微笑,手指却不松开丝毫。
      那些冷艳的花朵,不折不挠地向着白衣男子而去。突然,一叶飞花轻轻擦过男子脸上的面具。这如同少女双手间最柔软的抚触,竟然蕴有穿石的力道!一瞬间,面具化作细碎粉末,梭梭坠地。
      颜昀的脸色突然变了,指尖的术法蓦地消失。
      月,自云间移出,朗照尘世。
      白衣男子的眼眸冰蓝,澄澈得几乎通明,束起的墨丝静如暗夜之华。他看见自己残破在地的面具,忽然微笑起来,双刀顿时跃于手中。刀锋反射着月华,照亮了微笑的脸庞,那样熟稔于心的面容和笑意——清朗宁静,沉稳淡泊。
      “眷……初……怎么,怎么会是你!”
      本应该尘封心底的名字翻腾起来,挣扎着冲出口,十年前最后一眼的微笑与此刻的容颜在颜昀眸中重叠在一起。碧色的清泉漾起了波涛,闪动着的,不知是惊喜还是怅然。
      “哈哈,你叫‘眷初’,你竟然还能认识‘眷初’!”白衣男子突然肆意大笑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叮!
      双刀落地,银白刀面上,映出他面上的表情。他的确在笑着,然而没有微笑的眼睛中,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苦涩汪洋。
      “宫主!”
      暮寒的呼声是白衣的夕照宫主回过神来,迅速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属下已经尽数撤离。他拾起刀,对着颜昀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足尖轻点,掠上古刹屋顶,那袭不沾纤尘的白衣,渐渐消失于浓浓黯色。
      眷初……云眷初……
      颜昀看着背影离去,忘记了追赶。那些沉淀了十年的回忆,潮水般汹涌而来,压迫得窒息。
      他回来了。他终究是如他答应的那样,回到酃洲了。
      颜昀曾经想过,只要眷初还活着,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然而,如今重新回来的云眷初,偏偏带着锋利的刀剑,偏偏是以夕照宫主的身份,偏偏一开口就说着,要让酃央宫永远消失。夕照宫主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一定是他!他可以以任何身份回来,为什么一定是要踏平酃央宫的夕照宫主!
      突然,一阵寒意掠过他的脊梁。让他来绝崖山的,是风炎大司命,他淡漠地开口——去见一见夕照宫主,希望你能让他离开酃洲之地……如今,他到这里来,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十年前,颜洇和颜昀都以为那个温和微笑的少年是再也见不到了。
      心碎,不如心死。
      于是,那个从来都只会甜美微笑着撒娇的女孩仰头喝下了遗忘过去的草药。再度睁开眼后,任何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全部化为空白。
      宁可当过去是一场一定会消失的梦吧,梦醒时,两手总是空空的,什么都留不住。曾经想牢牢抓住的东西,终究虚幻得如同术法中绽开的花朵,再怎么美丽,总要凋谢。凋谢的时候,连残损的枯叶都没有能够留下,美丽和破碎一并化作空气,即使是最后零零落落的机会都没有给。

      *********************************************************************
      颜昀伸出手,拍了拍白虎的头。白虎用额顶了顶,随即凌空而过。
      当他回神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站到了那座在月色下晶莹剔透的白楼中。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酃央宫的了,也不记得为什么会去芳华阁。难道,自己竟然在方才的恍惚中,想要告诉颜洇,眷初已经回来的消息,
      “少司命,酃姬……颜洇殿下已经休息了,你待天亮后再来吧。”芳华阁门口的侍女,看着徘徊不定的颜昀,善意提醒着。
      “哦,是吗……那我先走了,告诉洇儿,我明天来看她。”颜昀笑了笑,却感到心中一阵轻松,转身离去。
      颜昀不明来由地笑笑,仰头看见月色,笑意更浓更深,如暗夜中的花朵,带着一切沉郁缓缓开放。
      “颜昀,你回来了。”门廊下,赫然是风炎大司命白衣翻飞的身影。他从芳华阁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走下,宣泄下的发丝落尽凡尘,空灵如斯,沉寂如斯。
      “颜洇已经休息了。刹那奇寒,她能够忍受,已经十分不易了。记载上,也从来没有一个酃姬可以像她一样长跪着直到仪式结束。”
      风炎的蓝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两汪冰潭依旧深不见底。他从颜昀身边走过,轻轻把手放上雕栏,淡淡开口:“你在绝崖山上,可是看见夕照宫的人了?”
      “是的。恐怕,这一次,酃央宫要小心谨慎才是,他们有备而来。不过,酃洲的确有理亏的地方……”颜昀顿了顿,敛了笑意,目光如刃直直逼向大司命。
      “颜昀,你不妨直说。”风炎没有回头,还是悠远淡定的语气,仿佛对什么都不畏惧,对什么都不在意。
      “大司命还记得眷初么?现在的夕照宫主,就是云眷初。他有足够理由的,无论是于他自身,或者是洇儿。”
      “云眷初已经死了……”白衣司命看着天际,轻轻叹了口气,“死了。”
      “可是我分明看见……”
      “云眷初已经死了!早在十年前就死了!”风炎脸上神情阴晴不定,深潭似的眼眸中风雨大作,在说到“死”时,更犹如恶鬼一般掩不住浓重的绝望憎怨。然而他即刻平静下来,开口的时候,仿若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酃央宫不会有难。我不允许任何人对酃洲不利,颜昀,你也定会如此吧。”
      颜昀清楚看见风炎大司命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雕栏,骨节泛白,他的唇抿出一条坚韧的线,英俊的脸上线条坚硬起来,然而,他的言语中,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担忧动摇。这一刻,在酃洲被子民奉为神明的大司命于风中长身而立,发丝纠结离散。
      “我效忠的是酃洲与酃姬,我不会背叛,至死不渝。”颜昀单膝跪地,字字铿锵有力,正是那种少年时抽刀碎石的决然,嘴角勾起惯常的莫测笑意。
      “那样就好……很好……”风炎恍然一笑,似绽了一朵白莲,但转瞬间,花瓣零落一地。
      颜昀一怔,未曾料想这个在他心目中早可替代“无情”二字的大司命,竟然也有那样温和的笑容。即使那种笑容如若梦幻,隔了些什么,看不分明。
      “你回去休息吧。”风炎抬手,示意颜昀退下,又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线关照着,“有关夕照宫主的事,先不要对颜洇提。”
      颜昀点了点头,行了礼离开。其实,风炎不关照他,他也不再打算告诉颜洇。本来,他就在犹豫该如何开口,才能最轻地掀开十年来已经平复的伤痕。对于已经常年饮用“忘忧”的颜洇,再见到眷初,不过是白白增添莫名的心痛而已。
      月下,白衣司命凭栏而立,身影被月光疲惫地拖长,他的指尖深深嵌入横栏。他就那样长久地站着,没有人知道,此刻,若一松手,他便会支持不住颓然倒下。
      云眷初……事隔十载,再度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临月虚花般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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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虚花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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