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59、望舒（番外1）

　　望舒不知自己是何时萌生前往人界行善的想法，第一次本是阿爷带他前往人界施善，看着田里的庄稼，他总是觉得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变迁很是奇妙。

　　阿爷说，神爱世人，施善意便种善因得善果，就像种庄稼，播种、细心养护，它结的果便能填饱人类的肚子，或许它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但难道就要因此而不种庄稼了吗？

　　阿爷带着他驱赶盗贼，救下相依为命的母女俩，教她们如何加固房屋、面对危险。望舒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容，心里一阵暖意。

　　“那为什么说神界礼法是不得干扰生灵的因果循环呢？我们这么做不会影响因果吗？”望舒想起羲和的说法，不解地问道。

　　“神族也是自然的馈赠，并不比人族高贵，所谓礼法秩序只是为了约束神族的能力不得滥用，否则天下大乱，人神争斗，不止不休。其实神族早已是世间因果循环的一部分，你如何行事，便造就何种因果。”

　　“但是羲和她……”

　　“你和羲和就像水和火，水承载万物包容万物，但火不一样，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们触摸，所以你们二人生来便会承载不同的因果。望舒，不必勉强，每位神子自有原则，也自有因果。”

　　望舒点点头，可是他想，火是人族的温暖也是人族的武器，如果羲和也能俯身看人间护人族，该多好。

　　于是望舒在兼顾修炼的同时，时常前往人界帮助人族，他从来不觉得神子是天生为成为神官而努力的，神子生来本该就是为了守护世间。他也不在乎成为哪一方神官，但他在乎羲和的想法，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况且太阳的神子是整个神界都极为重视的存在，想必神职安排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他就更无所畏惧地前往人界，偶尔见到人间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想着给羲和带一份，让她看看人间的有趣。

　　当伏羲大帝宣布神职安排时，他脑袋一懵，只担心羲和该如何，望向她时，她的表情虽然在尽力维持常态，但以他的了解，她内心受到的冲击肯定会让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知道她重神族秩序，会迫使自己接受安排，但她总是在神族礼法面前忽视自己内心的想法。于是他想和她一同向阿爷和伏羲大帝问个明白，可她却独自躲了起来，就连阿爷逝去后才出现，望舒不敢怪她，因为羲和不懂情绪，也不懂情。

　　即使望舒尽力去解释阿爷这么安排的理由，可羲和却不断避开他的眼神，甚至打算抛弃他曾经送给她的迷榖树枝，他只能落寞地低着头，自我安慰道羲和只是需要时间。

　　他悄悄地看过她在宫殿上落寞的身影，无论怎么舞剑火焰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太久，整座宫殿也永远笼罩在月华之下，羲和身负最强盛的太阳之力，只能用这份力量来中和月亮的阴冷，永远看不到白昼下繁华的人间，他愧疚，也心疼。

　　于是他让三只神兽回去陪她，记录人间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施下的善行。他看到人们因为渴望美好生活而向神灵祈祷，发现人族竟然知晓一些神官的名字，于是便有意留下羲和的名字，她本最适合御日之神，现在……至少有一方土地能够记住她。

　　人间的姑娘看到他头上的迷榖树枝散发的光彩，感叹如果做成木簪一定很好看，没有女子见到它不会欢喜。于是他向师傅学了手艺，将这树枝打造成长剑样式的发簪，希望羲和也能喜欢，只可惜羲和见到他又是一番争论，或许阿爷说得没错，羲和身负太阳的力量，只适合遥远而公平地照耀每一个人。

　　后来，羲和知晓了他在人间的所作所为，他以羲和的名义行事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看着羲和的情绪如暴雨般袭来，他知道自己错了，但如果时间倒流他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羲和开始有情绪起伏，也开始俯身看人间，或许有一天，她能成为真正的御日之神。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帮助的人类竟然有一天会恩将仇报。他知道人间战争不可避免，可他不忍看到无辜百姓在战争中流离失所，既然成为日神，就该普照众生。所以他以神姿降临，阻止战争，百姓们很是感激，希望能围坐起来一同尝尝家常菜，他本想拒绝，可是看着人们诚挚的眼神，孩子们围在他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又不忍心拒绝。

　　人们围在他身边，望舒告诉他们如何更好地种植庄稼，面对四季灾害时该如何更好地应对，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回到阿爷所说的茹毛饮血的时代，神族游走在人族原始部落，教他们生存发展。

　　他本该在太阳落山前离去，可是那些饭菜中竟被人族下了毒药，就连化身为普通动物的四只神兽也没逃过。或许普通百姓中满是善意，可也总有人会觊觎神力，尤其是位高权重者，他该想到的，羲和说得没错，他确实善良到愚蠢的地步。

　　如果拒绝就好了，这是他千年来永远的悔恨，如果不是这一次的错误，新神不会上任，羲和也不会铸下大错。

　　人间变成炼狱，他着急于扑灭火焰，等他看到羲和时，她已将剑尖对准心口，恐慌瞬间自心间蔓延，她要做什么？

　　羲和从天边陨落，一颗太阳开始消失，他全身颤抖地接住她，漫天的诅咒和惩罚更是刺痛他的心，他恨自己，也恨满怀恶意的人类。眼睁睁地看着羲和在怀中消失，他心如刀割，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而手中，只留下羲和的一滴眼泪和迷榖发簪。

　　九颗太阳消失，只留下一颗太阳，云层渐浓遮掩住最后的光芒，大雨磅礴而下，重新汇聚成江河湖海，火焰熄灭，烧焦的大地开始恢复生机，被十日凌空夺去的生命化为点点光芒重入轮回。

　　风波平息，他再度被关入烈火牢狱中，不知伏羲大帝具体做了怎样的安排，只知随后他又被打入地府，在十八层地狱中待了一千多年。在这千年静默而痛苦的时光里，他总会想起羲和消失的画面，反反复复思考十日凌空究竟是因何出现。如果羲和知道这么做会导致十日凌空，以她的性子来说绝不会再这么选择，谁知道十日凌空的秘密？是谁哄骗了她？句芒？

　　当惩罚结束，他竟被安排成阎罗王。世间又变了一副模样，四只神兽去向不明，而句芒也早已自请前往极寒之地。

　　他本想找句芒问个究竟，但听到了阿爷的声音：

　　“望舒，羲和是十日的母亲，羲和生十日生，羲和亡十日亡。但世间需要太阳，所以羲和绝不能亡，但羲和不亡，十日就永远存在于世间。东方神树扶桑的真正作用便是束缚其余九日，这也是句芒的职责。我早已料想到十日凌空的局面，但一切皆是因果注定，世间生来便有此劫。句芒和羲和虽是因果中的一环，却也造成了生灵的灾难，他们必须为此受罚。”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羲和永入轮回受罚，承受神官的诅咒，并让句芒永世待在极寒之地守护扶桑树，这便能永远束缚九日；二是利用那滴眼泪找回羲和，让羲和剑与望舒剑融合，并诱使羲和再一次自戕，便可消减羲和体内的太阳之力，彻底摧毁九日。”

　　望舒凝视着瓶子中的眼泪，说道：“那您应该知道我的选择。”

　　“第二种选择，羲和会成为御日之神，换你带着记忆入轮回赎罪。”

　　望舒点头道：“我接受。”

　　“眼泪只能提供指引，不是准确的结果，所以你每找错一次，需前往第十九层地狱受罚，那里的惩罚会伤害你的本体，如若躲避惩罚，那滴眼泪会立刻消失。其余规则你可自定，但需记住，成为阎罗王，善引因果，否则将遭受反噬。”

　　“望舒明白。”

　　成为阎罗王，再也没有人称呼他为“望舒神君”，与神界的来往也常常只是一纸文书，他按要求行事、及时反馈地府情况，在阴冷的地府里，永远的称呼只有“王上”。作为阎罗王，在无数的死亡面前他逐渐发觉人族从生到死自有因果，也自有下一世的善恶安排，不偏不倚便是最大的慈悲。又或许，他只是麻木了。

　　工作时间之外，他一直盯着瓶中的眼泪，不断回想往昔，怕时光漫长会逐渐遗忘羲和的面容，便一次又一次画下她的样貌，直到塞满木箱也未曾等到指引。

　　第一次指引是在他成为阎罗王的第五百年，瓶中的眼泪变成火红色，有一些温热，光芒似线一般指引着他，可这指引只是一片区域，他翻出这片区域所有人类资料寻找，22岁以内、身世悲惨或者命途多舛的人，并非只有一人，他以为转世应当有羲和的相似特征，可是他想错了，便也找错了。

　　也就是这时，他意外遇到常羲，在了解一切之后，将常羲纳入地府人员安排，让他从最基础的职工做起，日常工作之外便协同自己寻找羲和。

　　望舒用“无常一号”的身份掩盖寻回的错误灵魂，借助他们继续寻找下一代“羲和”，如约承担寻错的惩罚。在衣衫之下，他的身体被惩罚印刻了无数道疤痕。

　　世间轮转变幻，人类繁衍发展，他找了三千多年，直到看到“夏望舒”的资料。影像里的她哭得很惨，他觉得有些好笑，已满22岁，往日经历也不过是普通人的经历，可以说是安稳，会是羲和吗？但瓶中的眼泪烫到他无法正常握着，她的名字又太过巧合……

　　像千年以来无数次找错的经历一样，他构建起满是谎言的安排，可是夏望舒竟然从心口拔出了真正的羲和剑，他有期待却也害怕，这真的会是羲和吗？夏望舒的性格与羲和大相径庭，他有时候会恍惚，好像能从夏望舒身上看到四千年前的自已，还有那愚蠢的错误和愚蠢的盲目善良，他从未有一日不悔恨，面对夏望舒，他不知道恨的是羲和的变化还是曾经的自己。

　　他以为罗烟华的背叛会让夏望舒清醒，可她只是“清醒”了一段时日，又做回善良的自己。他总强调地府规则至上，无情无爱，可这个小女孩还是会倔强地偷偷救人，会伤心地哭鼻子，她以为自己不知道，想方设法掩盖这个“哭泣秘密”，但其实她每次哭泣，瓶中的眼泪都会发热。

　　地府不允许盲目的善良，羲和也不该如此行事，只愿地狱的惩罚和痛苦能让她清醒。

　　他用无数谎言一步步试探，而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他，夏望舒是羲和。解除了句芒对三足乌和三头犬的控制，她虽然已不再记得它们是凤梧和乐麒，可无论它们是何模样，她还是会把它们收在身侧。

　　不止望舒在确认，句芒也在确认。句芒的手段越发狠厉，望舒只能尽力教夏望舒保命的技能，但他发觉夏望舒并不能立刻掌握，正如同羲和剑也并非是在他的指导下拔出，或许让句芒将她逼入绝境，反而能激发羲和的能力。

　　凤梧和汝凰虽同归于尽，但凤凰仍会浴火重生，他悄悄藏起角落的两枚蛋，只愿他日羲和重登神位时身侧仍有四只神兽。看着夏望舒声泪俱下地控诉，他想起羲和知晓他冒名在人间行事时的指责，他好像总在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行事，却从不考虑她的心情。但这一次，羲和的回归会代表他入轮回，愧疚与悔恨不能在他们身上周而复始，不如趁早划开距离。

　　望舒在房间里悄悄滋养两枚凤凰蛋，夏望舒也在他的安排下一步步走向真相，当她恢复记忆，羲和的档案便悉数出现在地府资料库。他一一查看这些资料，简短的文字却是羲和每一世惨痛的人生，他不敢设想那些画面，更震惊地发现在眼泪指引的那些年自己总是差一点便能找到羲和。第一次真正的羲和，是百米之外被野兽扑食的五岁女童；第二次真正的羲和，是同一家中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小妹……最后一次真正的羲和，是他瞥过的隔壁房间里被敌军戏弄杀害的少女。

　　资料散落一地，他的心也碎了一地。

　　羲和不出意外地来找望舒对峙，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羲和现十日出，他不敢多说话，不敢叙旧，不敢回答，只能多看她几眼，便狠下心夺走羲和剑，让米迦勒先控制住羲和，用假意的阻碍引导羲和前往极寒之地。

　　看着羲和再度自戕，坠入火焰，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

　　羲和，待你归来时，便是这世间唯一的御日之神。

　　注入月亮阴之力的羲和剑与羲和内源之力对冲，使得九日消亡，仅留一缕残魂维持唯一的太阳，这一缕残魂重入轮回，度过正常的一生。

　　望舒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小姑娘看起来淡漠却正直善良，认真求学，走上学医之路，一步步成为优秀的肿瘤科医生，治病救人。

　　待到她寿终正寝，望舒亲自引渡她回到地府，尽管她什么都不记得，但望舒还是温柔地同她说了很多话，也第一次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她。

　　奈何桥畔，瓶中的眼泪进入羲和的身体，她的灵魂被光芒包裹，一抹棕色的身影环绕在她周围，他想，大概是阿爷来接她回家了吧。

　　四只神兽站在两侧，慢慢消失在光芒中，他转身走上奈何桥，地府的事务已全数交给常羲，羲和也回归神位，他已经得到最大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