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城》伍拾一

9、伟大与渺小之间（三）

　　三天后，余玄来找威尔逊。他一边把方案投射到威尔逊对面的显示大屏上，一边一本正经地叨念：\"在药物临床试验中，伦理高于科学。试验的原则主要从以下八个方面进行考虑：方案的设计与实施、试验的风险与收益、受试者的招募、知情同意书告知的信息、知情同意的过程、受试者的医疗和保护、隐私和保密、涉及弱势群体的研究。基于上述原则，临床试验必须至少符合七个标准方可被接受。这七个标准是：对预期的试验风险采取了相应的风险控制管理措施；受试者的风险相对于预期受益来说是合理的；受试者的选择是公平和公正的；知情同意书告知信息充分、获取知情同意的过程符合规定；试验方案有充分的数据与安全监察计划；保护受试者的隐私和数据都是保密的；涉及弱势群体的研究具有相应的特殊保护措施……\"

　　从余玄开始叨念的那一刻起，威尔逊就不断摇头示意他停下来。可是，余玄仍然兀自坚持说给他听。最后，威尔逊起身转过桌子，用一只手去捂余玄的嘴。

　　\"yu，这些专业性的东西我听着头大，求你了，直接说你的方案。\"

　　\"嗯，那简单说吧。在地球上，我们的临床试验通常要分为四期来做。I期临床试验，招募少部分志愿者进行早期的人体试验，目的是进行初步的临床药理学及人体安全性评价试验。 ?期临床试验，志愿者的数量比一期稍多，目的是初步评价药物对目标适应症患者的治疗作用和安全性；在这一阶段中，需要作出初步的治疗效果评价并且为下一期试验提供依据。III期临床试验，目的是：进一步验证药物对适应症患者的治疗作用和安全性；本阶段是药物对适应症患者治疗作用的确证阶段。IV期临床试验的目的是进一步研究在广泛使用条件下，药物的疗效和不良反应……\"余玄虽不善交际，但是说起业务上的事情，思路相当清晰。

　　威尔逊则再次试图打断余玄：\"哦，yu，请直接说我们要怎么做？\"

　　\"充分考虑了您所说的这件事对于我们火星城的重要性，我把通常的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合并，一共分三个阶段来完成：第一阶段，用来验证药物的安全性；第二阶段，在验证确切效果的同时进一步确认其安全性；第三阶段，在更多的志愿者身上做广泛的效果观察。如果一切顺利，这些工作估计会在十四到十六个月内完成 ，剩下的时间用来组织生产。在您所给定的时限内，我们应该可以生产出一批药品。\"

　　\"好，yu，就按你说的做！\"

　　\"只是……\"

　　\"什么？\"威尔逊又开始紧张地看着余玄，生怕他再提出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

　　\"志愿者的招募工作恐怕有困难。这件事毕竟是有风险的，一旦出现副作用……，恐怕不会有人同意呀！\"

　　威尔逊没做声。余玄进一步解释道：\"在地球上，我们通常是招募相应的疾病患者来进行试验--前提是患者自愿。而这一次，药物的使用对象是无疾病的正常人。基于对可能存在的风险的担心，正常的健康人恐怕不会愿意参与进来。\"

　　\"是呀，正常人谁会甘冒风险，成为一种安全性尚未明确的新药实验对象呢？\"威尔逊自顾自地叨咕，\"让我想一想，应该有办法的。\"

　　\"是不是把我们所面临的危机告诉他们。我想，在生死存亡的面前，会有人同意的。\"余玄说。

　　威尔逊立即否定：\"不不不，此时千万不能把这件事的实情公之于众。火星社会的运转模式你是知道的，如果那样做的话，会瞬间打破这种平衡，恐怕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余玄登陆火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对于火星社会的独特运转模式的确了解一些。火星社会的运转模式与地球上截然不同。这里的人都是自觉自愿地努力工作的，不需要监督，也没有报酬；所有生活必需品都按照既定标准统一分配，既不会多也不会少；没有人试图多拿多占，也不会浪费；这里不存在私人财产，也没有货币，一切皆公。

　　这种独特的社会形态能够形成并维持至今，皆因生活在火星社会的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时刻面临着共同的生存危机；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着自己的生存--稍有不慎，集体玩儿完。所有人都明白：即使将火星城所有的资源全都据为己有，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偷奸耍滑、多拿多占非但不能让自己过得更舒服、活得更长久，反而会让自己死的更快、更惨。谁脑子缺弦儿，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

　　这个存在于地外行星上极度恶劣条件下的人类小社会，生产力并没有极大提高、物质产品只是刚好够用、人的思想觉悟和道德品质也并没有变得高尚，却人人主动工作、决不斤斤计较。他们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使自己活下去。这种主观上\"人人为己\"的行为反倒弄成了客观上\"我为人人\"的效果。

　　理想中的共产主义，居然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实现了！ 这是一种极为脆弱的平衡。

　　\"这个时候，如果将危机公之于众，就等于告诉大家：从此，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徒劳的。掐断了那一线生机，这种微妙的平衡就会瞬间被打破。到时候，非但不会出现您所说的\'面临生死存亡之时，大家踊跃献身\'，反而会造成无法控制的混乱。\"威尔逊断然否定余玄的建议后，思索了一会，才问：\"如果接受试验的对象患有某种疾病，对结果会不会有影响？\"

　　\"这个--如果受试者原本就患有某种疾病，可能会导致我们无法区分受试者身体上发生的变化究竟是因为其疾病发展而导致的，还是由于受了我们药物的影响。也就是说，我们对药物可能引起的副作用的判断会将会受到影响。不过，如果实在招募不到健康的志愿者，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我们只要观察到人体衰老细胞的正常清除、已经停止更新或者更新缓慢的人体组织细胞重新开始正常更新，就可以确定药物的有效性，这一点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那么，就这样定了。干一件事情总要冒点风险。火星城总共有三千多名各种癌症患者，就从这些人中间征集一些吧！\"

　　\"怎们会有这么多癌症患者？

　　\"火星的辐射环境与地球不同。地下城有厚厚的土壤保护，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工作需要到火星城外面去做。尽管有防护措施，但是人体仍然会不适应，从而诱发癌症。这样吧，我们从那些明显无法治愈的癌症患者中征集一部分人，先不要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

　　\"这样做违反了履行告知义务的原则，有些不…人道。\"

　　\"这件事的责任就由我来承担吧！恶人由我来做，你不要有任何思想上的负罪感，不然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工作。\"

　　\"那，我尽量想办法把风险降到最低。\"

　　\"嗯，就这样吧！\"

　　按照威尔逊的安排，余玄很快就在火星城中招募到几十名癌症患者。这些人都已经被生命判了死刑。尽管威尔逊一再表示，这件事的责任由他来承担，但余玄还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招募的时候，这些人都被明确告知：将要进行的是一项抗癌新药的临床试验，是否参与完全自愿。这些人纷纷表示：既然自己的病已经无法医治，倒不如试一试。这让余玄感到更加负疚。

　　第一阶段的试验规模不宜过大，用不了太多的人，所以余玄从这些志愿者中挑选了四十人，将他们随机分成两组，每一组二十人，进行双盲对照试验。为了更好地观察效果，这次所挑选的志愿者年龄相对较大。

　　由于是首次试验，必须从小剂量开始给药。余玄有些担心。尽管李星楠表示自己对试验的流程早已轻车熟路，由她来安排就行了，但是余玄仍然坚持亲自动手。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二十名志愿者一切正常。威尔逊称\"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余玄则不置可否。不到试验最后结束，一切都为时尚早。

　　第一阶段试验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结果很令人满意。所有定期接受药物治疗的志愿者耐受性很好。与对照组相比 ，受试者的体细胞分裂后不久，受损的染色体端粒即被修复，尤其是皮肤表皮细胞的更新进程明显趋近于年轻人，而在给予安慰剂的对照组个体身上则没有观察到上述现象。由此可以推断，如果长时间坚持服用药物，人的身体状态应该能够恢复到年轻时期。

　　然而，真正让令余玄感到欣慰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受试者没有出现明显的副反应。只有个别人曾出现一过性的类似轻微过敏样的反应，并无大碍。

　　第二阶段临床试验如期开始。由于第一阶段试验进行得相当顺利，所以，当李星楠提出这一次由她来负责组织实施的时候，余玄放心地同意了。

　　第二阶段试验共招募志愿者二百人，年龄段有所放宽。志愿者还是被分成两组，每组一百人。第一组给予SNMN治疗，第二组则给予安慰剂。

　　这一次的剂量有所加大。试验初期，药物的耐受性仍然很好。可是，没过多久，李星楠便向余玄报告说：\"在我们招募的第二批志愿者中有一部分人开始出现肢体麻木的症状。\"

　　余玄心里一惊，马上吩咐李星楠立即暂停给药、分析原因并给予对症支持治疗。

　　初步调查发现，出现症状的都是参加过第一期试验之后，又继续报名参加第二阶段试验的志愿者。

　　几天过后，情况进一步恶化。最先出现症状的志愿者的肢体开始失去知觉。继而，那些没有报名继续参加第二阶段试验、只参加第一阶段试验的志愿者也开始出现相同的症状。这表明，并非是第二阶段试验在操作上存在问题，极有可能是药物本事的副反应所致。

　　原因还在分析和查找。余玄眼见着情况恶化，却无能为力。

　　当情况趋于稳定时，所有出现症状的志愿者中，除了两个人勉强可以自主活动之外，其余十八个人全部瘫痪。新参加第二阶段试验的志愿者由于及时停止给药，并无大碍。

　　十八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还能说话，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睛在动；那神情说不清是希望还是绝望。

　　余玄完全失去了将试验继续下去的勇气。他颓废地躲进屋子里不出来。此刻，如果是在地球上，他还可以去和他的刘叔去说一说，而在这里，他只能独自咀嚼失败的痛苦。

　　威尔逊不知何时进来了：\"怎么样，原因找到了吗？\"话虽沉重，但语气仍然平缓。

　　\"找到了。是药物中的促端粒酶活性剂与人体内特有的一种神经冲动传导所需的介质发生了缓慢的相互作用，导致周围神经元细胞之间发生传导障碍。这种介质在其它动物体内是不存在的。所以之前的动物试验和人类离体细胞试验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有解决办法吗？\"

　　\"很好解决，只需要调整一下这种活性剂的剂量，同时，再加入另外一种活化剂就可以了。只是……\"

　　\"什么？\"

　　\"这种作用是不可逆的。所以，这些人将一直瘫痪，直到死去。\"

　　威尔逊沉默了半晌，说：\"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第二阶段的试验？\"

　　\"威尔逊先生，出了这样的事故，我很自责。他们原本就患有绝症，是我让他们在生命中剩下的宝贵时间里失去活动能力，成为思想活着，而身体已经死去的废人。难以想象，他们的内心有多么绝望，是我害了他们。\"

　　\"这的确是一件不人道的事情。实际上，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决定这样做的，你只是执行了我的指令而已。可是，我们不这样做，所有火星上的人类都终将死去。\"

　　\"可即使这样做了，我们一样不能保证将来能够活下去。\"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一定不能活下去。我作为这里的主政官，在这样的时候，只能如此。yu，我希望你继续下去。\"

　　\"可是，我们无法保证接下来试验不出问题。\"

　　\"出了任何事故，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

　　\"可是，那只是在欺骗自己。\"

　　\"yu，自欺欺人、得过且过，有时候也是一种正确的态度。去开始你的试验吧。如果你不做，我不会强迫你。但是，我会另外指派人去继续干这件事。那个时候，很可能会出更大事故。毕竟，就这件事情来说，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所以，请你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你所做的是为了火星上三十万人类的生存，是伟大的事情。\"

　　余玄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一个伟人，去拯救几十万人的生命。他宁愿选择渺小。

　　可问题是，这真的可以选择吗？

　　\"yu，有一个古老的悖论。说的是，有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起来，扔到在电车轨道上。一辆电车开过来，司机看到了他们。可糟糕的是，他发现刹车失灵了，电车就要压到那些人了。他有机会拉一个手柄，让车转到另一条轨道上去。可是，那个疯子在另一条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如果你是那个司机，你要如何选择？\"

　　余玄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杀死一个人，拯救五个人，作为旁观者，当然认为应该去拉那个手柄。可问题是，那一个人，他就该死吗？所以，有时候，你不管如何做，都是错的。但是，你总得作出选择。\"威尔逊面带期许。

　　\"我选择不拉手柄。因为没有经过我的手去操作，我就不会有负罪感。\"余玄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