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城》伍拾一

6、远走高飞（三）

　　余玄除了固定的健身时间之外，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位子上。在他的座位前面也有一块小屏幕，他可以半躺着看电影；看累了，他就戴上耳机听听音乐。其余的时间，他就一直凝神望向玄窗外面。

　　其实，舱外并无任何风景可看。余玄曾经一心向往的外层空间一点都不美，完全不似某些课文里描述的那样：天鹅绒般的纯黑底色上点缀着无数闪烁的星辰，像钻石一样，明亮而璀璨……。相反，他只看到那深邃的黑色深渊里有一些明暗不一的亮点，它们一点也不闪烁，单调且乏味。而他自己，就在这一片漆黑的深渊中一直掉下去，掉下去……。好在目力所及之处，余玄尚能看到一同飞向那颗红色星球的几艘星舰反射着的太阳的光辉，这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那上面的人一定也在望着自己这一边吧，他想。

　　作为群居动物，每一个人类个体生来就具有社会属性。参与社交活动已经进化成一种本能。

　　余玄并不是天生就喜欢远离尘世，拥抱孤独。相反，他曾经十分渴望并热衷与人交往。遗憾的是，他的智商虽高，却无法理解那些社会活动中勿须明言却又被广泛遵守的潜在规则，因而显得十分幼稚和单纯。没办法，他天生如此。

　　从涉入纷杂的人类社会之中的那一刻起，余玄就一再因幼稚和单纯被疏远和孤立。在所有的儿时游戏中，旁人最不愿意担当的那个角色一定是他的，而他自己为了融入到群体中去，只好选择愉悦地接受它们。如果不，其他人就会拒绝让他参与游戏。即便如此，多数时候，大家在游戏时仍然不愿意带上他。每到此时，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尽情享受快乐。那些快乐让他向往，却不属于他。

　　然而，若是单单如此还算是仁慈的。弱小不会得到怜悯，真诚未必换来友善。入学后，他的单纯和无害，换来的是那些天生怀着恶意的人类个体带给他的伤害。他们会在他喝水用的保温杯内偷偷混入脏水和虫子，然后满脸笑意地看着毫不知情的他灌下一口，再欢呼着跑开；他们会在课间他去厕所时把他的文具扔在地上任人踩踏；他们会趁着老师不在，把他的书包扔到操场上，任他急得团团转，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只剩下他自己在教室内反复寻找；他们更会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他的身上，看着他笨拙地辩解不清……

　　没有人同情并且帮助他。

　　初时，他甚至还不懂得那些恶意，以为这只是开玩笑。然而，人心虽善，也有自卫的本能。再大一些的时候，他开始慢慢觉察出这些恶意。

　　那时，余玄开始困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他心中的社交之火终于熄灭，不再去主动接触什么人。别人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接近他--在他们的眼中，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偶尔，他也想多一些坏心，少一些友善。但是，他做不来。

　　幸好，父亲及时把他转到利民学校。那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孩子。正常的孩子也有，但是他们全都不是带着恶意的那种人，又或许是他们在这里并没有表现出恶意。于是，他才得以顺利读到大学。

　　余玄毕业时，他的父亲已经创立了玄科技。他顺利成章地到那里去工作。借着父亲和与老校长的熟络，他亲切地称呼老校长为\"刘叔\"。这是他的幸运。周围都是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工作。他不必为繁杂的人际关系和事务操心，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那是他最为惬意的一段生活。

　　父亲的去逝终结了他的这种惬意。余玄不得不全面接手玄科技的经营管理。他开始学着接触外界，同各种行业协会、企业高管、政府官员等行行色色的人打交道；他强迫自己去揣摩他人言语和行动背后所隐含的意思。这是他完全不擅长的领域。他喜欢的是单纯的、不问世事的研究工作。可是，\"刘叔\"告诉他：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完全可以不问世事、不同他人接触就能够活下去的例子。

　　整日周旋于客户和政府官员之间、努力地在委曲求全与保持底线之间不断寻找平衡点，是余玄最难以忍受的。他时常会关上电话，一个人偷偷跑到昂昂溪街老校长的住处去静静地待着。只有这样，他才会慢慢恢复到正常状态。

　　在余玄的内心深处，玄科技是父亲留给他的理想世界，甚至可以说是他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如今，那理想中的世界却不再属于他了。

　　\"玄科技正处于快速上升期，要是由着他们去折腾，到最后，肯定会变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我不想这样\"

　　\"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里不行了，他们还可以去那里，你躲也躲不开，除非到国外去。可是，国外又有国外的不好。恐怕，只有到外星球去，你才可以远离这些烦心事啦！\"

　　那一年的秋天，自己和刘叔谈话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余玄的眼前。

　　离开那颗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蓝色星球，前往红色的未知世界--余玄之所以会下定决心这么做，与其说是受了推送到自己手机上的那条火星移民广告的蛊惑，倒不如说是刘志民的那句\"躲到外星球去\"的话提醒了他，更不如说是他的思想深处早已有了逃避的意思。

　　火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或许，那里真的不存在地球上这些让他伤透了脑筋的事情。去了那儿，他可以远离尘世的纷扰，去干他喜欢干的事情。

　　想着想着，余玄莫名地觉得眼中有些异样--怎么会流泪？他极少流泪，上一次还是父亲去逝的时候。

　　此时，坐在余玄左边、紧靠玄窗位子上的大胡子白人又开始翻动身体，从半躺的姿态变换成坐姿。这个家伙极其不活跃，仿佛是有意同余玄进行比赛：看谁更能耐得住寂寞。他跟余玄一样，整天不发一言，除了睡觉、健身和上厕所之外，全部时间都窝在位子上没完没了地看电影--坐着看累了就躺着看，躺着看累了再坐起来看；所有电影都看完了，就再看一遍。几个月时间里，这两个人谁都没跟对方说过一句话。

　　终于，余玄的好奇心被激起来，有心尝试搭话。他刚想找一个合适的话题作为切入点，星舰上的语音就响起来了：\"各位乘客，我们的星舰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制动，以便进入火星轨道。为了大家的安全，请提前做好准备，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并且系好安全带。\"

　　\"不行，我要先去一趟厕所。\"余玄右边正在休息的人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余玄猛然醒悟：自己真的已经离开地球了！他竟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留恋。

作者有话说

　　十一放假，暂停更新。假期结束后继续。感谢阅读。